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傾城絕戀            

    

傾城絕戀3

 

2012年中國電視劇,根劇網路作家雪靈之的小說《殤璃》改編而成的一部宮廷電視劇

 

 

 

觀後感:

會看到這部戲,是因為何晟銘(靖軒),之前看過幾部戲,都有他,演技不俗,角色很有層次感。

電視劇改編了原著的內容,不過我個人認為,原著較合理,在很多細節處,不過電視劇,

也許角度不同,或是為了某些演員的畫面,讓裡面有些角色,多了很多出場的機會。

 

如果第一次看此劇,我建議先看原著-殤璃

原著裡面的靖軒,更是高傲,不可一世,從起初的無視美璃存在,到後面因為美璃的不在乎,

轉而妒忌不甘心,故意要搶到美璃,即使是他不要的,也不要別人擁有。

 

原著的靖軒,個性比較不討人喜歡,他只有自私,只想到自己,不太在乎美璃,

我覺得原著的美璃,心裡應該是愛著永赫的,但是電視劇不是,

此部戲的美璃,好像沒有跳脫小燕子的風格,並沒有將原著的美璃演出來,

我一直看到小燕子的影子,不曉得其它人看了會不會有同感,

 

 

不過,因為原著寫的好,所以虐心的程度也不差,尤其美璃後來的兒子,允恪,

我的媽阿,那找的小孩這麼會哭,每次他出場,我就哭死了,

哭到我的心肝裡,有夠悲的。

 

整體說,不錯看,不過,我只愛看美璃與靖軒的橋段,其他的,都跳著看,

尤其,皇上跟那個貴妃,幾乎不看,太難看了。

 

 

 

 


 

 

 

 

 

第1章 微笑

清康熙二十三年

美璃跪伏在慈寧宮外的漢白玉石面上她沒抬頭,天色陰沉似乎要下雨認誙誑誓,馻馺馽馹略顯潮濕的空氣中,院子裡的花卻分外鮮艷了。

她輕而又輕地吸了口氣漥滾漩漶,閡閤閨閣好香……整整兩年多,她沒聞見過花香緂綮綯綻,誥認誙誑凋敝淒涼的安寧殿裡,只有雜草和毫無香味的蒲公英花塹塾墐墋,誣誤誚誌她喜歡在暖洋洋的春光裡收集蒲公英的毛球,然後坐在殿前殘破的石階上一個一個吹破,那些小傘便藉著和煦的風飄飛而去……自由了。

她忍不住轉眼去看那些繽紛的顏色,這麼美麗的東西,讓她感覺陌生,好像是上輩子才見到過的,就如同眼前這座華麗巍峨的慈寧宮!

收回眼光的時候,她無意看見宮門前站著的四個秀女都用奇怪的眼神在看著她,她向她們微微一笑,果然她們都各自閃開了目光。兩年裡,她已經習慣了,她習慣被人用鄙夷的眼光看,也學會感激別人的同情。接受同情……其實是件很難的事,當她能微笑著回應別人同情的眼光時,不自在的反倒不是她了。

有低低地說笑聲,幾個女人從慈寧宮裡出來,太皇太后身邊的大姑姑玉安親自送了出來,可見地位不凡。

那幾雙精緻的花盆底在她身邊停了停,路過後美璃聽見一個年輕的甜軟聲音小聲問:「她就是騎馬踩死人的那個落魄格格嗎?」

「嗯。」回答的應該是她的額娘,畢竟老成,粗略地應了聲後輕斥道:「出去再說。」

落魄格格?

說的很準。美璃挑了下嘴角,她是很落魄,並不是因為當街騎馬鬧出人命,而是從她阿瑪額娘過世,家產盡落入舅舅手中,她就已經嘗到落魄的滋味。只不過年少無知的她曾以為凶悍地強調自己的地位,強調自己的血統,就能抹殺掉人們心裡敗落的印象。真是自欺欺人,她壓制住自嘲的笑,因為她聽見玉安姑姑說讓她去見老祖宗。

她一直沒有抬頭,不敢抬頭。

那個坐在炕上慈祥的老太太對她來說陌生又敬畏,她可以口口聲聲說很喜歡她,很寵愛她,也可以把她丟在冷宮裡圈禁幾年不聞不問,讓自以為後台強硬的她,嘗遍世態炎涼。

「美璃……」孝莊沉默了一會兒,叫她的時候聲音有些哽咽。

「奴婢在。」她俏聲應道,循規蹈矩。

孝莊又沉默了,這真是當年那個放肆無忌,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姑娘嗎?「你抬起頭來。」

「喳。」她順從地應聲,慢慢仰起臉。

「呀!」孝莊讚歎地用手絹拭去湧出來的眼淚,當初的美璃頑劣得讓她愛恨交加,現在的美璃乖巧得讓她心疼不已。「我的小美璃長大了,長得這麼漂亮了。」

漂亮?美璃輕抿了一下嘴角。是老祖宗在安慰她吧……她和漂亮,早就搭不上邊際了。且不說兩年來粗糙的生活,她不自覺地看了眼自己的左臂——為了晉見老祖宗,一個不認識的公公給她送了套衣裝——還算華麗的衣料下,左腕上方不到兩寸的那塊醜陋疤痕若被老祖宗看見,還會這麼誇她嗎?她自己細看,都覺得令人噁心生厭。

「那場火把你嚇壞了吧?」孝莊又一陣心酸,不是她絕情不理她,作為不把她降為庶民的條件,她答應過皇帝,在圈禁她的這段時間裡,對她一定要不聞不問。皇帝厭惡美璃的驕縱,想真正讓她嘗到苦頭痛改前非。其實……只要她想,不需她親自出面,只消身邊有頭有臉的下人去安寧殿吩咐一聲,美璃也不會遭這麼大的罪,但……她也想借此讓這個孩子看清人情世故,磨去刺人稜角,將來才能安穩地找個歸宿幸福的生活。

她是敗落的皇族,娘家一無勢力,再加上那麼驕躁放縱的性子,丈夫怎麼疼她愛她,公婆妯娌怎麼容她寵她?重病需用猛藥,雖然硬把個頑皮嬌憨的小姑娘逼成現在這副樣子,對她將來未嘗不是件好事。

「害老祖宗擔心了,美璃沒事。」她平靜地說。

那場火……安寧殿周圍是紫禁城的「寡婦院」,很多無子嗣無勢力的前朝遺妃罪嬪都圈禁群居於此。一個老太妃半夜起來到佛前燒香,老眼昏花再加上春天風大乾燥,竟燒著幡幔引發大火,燃著了相鄰的幾座宮苑。她記得領頭來滅火的護衛首領大聲怒斥內監為什麼讓人半夜起來點火生香,那衛護頭領一定是新來的,在這片紫禁城裡的死城中,是沒有白天和黑夜的,只有孤寂和絕望,只有痛苦和無助。連個傾訴的人都沒有,滿腔的話……只有說給佛祖。

「也算因禍得福,皇上已經下旨,安寧殿既然燒燬,重建需時,就提前放你回家。」

「謝皇上隆恩,謝老祖宗恩典。」美璃小心翼翼地回答。

她的禮數太過周到,反而讓孝莊沉下眼,「起來吧。你也兩年多沒回家,你們謙王府的地靖軒都幫著收回來了……」看見美璃的眼睛微微一閃縮,孝莊有些後悔地停住口,歎了口氣,「你先回去看看吧。好好修養幾天再進宮看我。」

「喳。」美璃福身,她以為再聽見他的名字也不會心痛,現在看來還是不行。好笑啊,癡戀的迷夢早就醒了,她的心怎麼還是這麼遲鈍。

就在她倒退幾步準備轉身離去時,孝莊又叫住了她,「美璃,怨皇上,怨老祖宗嗎?」

她聽了站直身子,毫不猶豫地說:「不。」

「哦?」孝莊看著她半垂的小臉,長而翹的羽睫低垂著,真誠淡定。

「老祖宗,這兩年奴婢獨處深宮,靜下心來讀經禮佛,懂得了很多小時候不懂的道理。奴婢是真心感謝皇上、老祖宗。美璃所受的苦,比起因美璃而失去性命的老婆婆,因美璃而失去親人的老婆婆的家人,實在太微不足道。就算當初皇上要美璃抵命也是理所應當的,奴婢已經很感激皇上和老祖宗賜予的再世為人的恩典了。」

「朕希望你說的是真心話。」康熙清冷平靜的聲音從門外傳來,話音未落,人已經進來了。

美璃趕緊跪下施行大禮,被康熙不耐地攔住。

「免了。」他走到炕邊坐下,孝莊愛責地埋怨他來為何不使宮人通稟,康熙向她笑了笑,又沉下臉看美璃,「如果你真能這麼想,這兩年多的冷宮就沒白待。」

「是。」美璃垂下頭。

「回去吧,以後……好自為之。」

美璃恭敬地退了出去,好自為之,好自為之,她這輩子聽過最多的訓示就是這一句。

轉出門口,她沒想過走廊裡還站著一個人。他背著光,面目模糊,她飛快地垂下頭,她不用看的,她知道那是誰。

混亂心痛,僅僅只那麼一瞬。

她得體地站住向他福身行禮,如今他是王爺,她是格格的最低一等,按規矩應當跪下磕頭。

「免了。」他冷聲說,兩年不見,他說起話來更是貴氣十足,威勢凜凜,不愧是掌握重兵的宗室貴冑。

她倒退了兩步,準備轉身。

「你家的馬車在西華門外。」兩年來,他很少想起她,即使想起也為自己了斷了她的無妄糾纏而釋然不已。聽說她提前被放出宮去,他短暫地想過與她見面的種種,不外是氣恨不已大罵他絕情無義,當年執意請求皇帝重罰她,又或者那副死纏爛打的臭脾氣還陰魂不散,對他無恥癡纏……唯獨沒想過她會如此平淡。當他都有點兒後悔對她多說這麼句話,怕又勾起她的癡想,她聞言卻向他淡淡的微笑了一下。

他的心無預兆地一抽,她竟然能向他微笑?



第2章 回家

走在宮牆間的過道,美璃每一步都走得很小心,生怕一放鬆,就要管不住自己撒腿跑起來。

兩年了,她沒有走出安寧殿那座破舊的院子一步!

在西華門邊的小門口,她竟然看見了梓郁!她差點兒認不出他來了,之前他跟著梓晴姐姐來看她的時候,她只是覺得他長大了,現在看起來,他簡直就成了個陌生的男人。俊美的容顏依舊,但那種習慣於駕馭權力所特有的氣度已經取代了他少年時的青澀。他……變得好厲害。

她暗暗歎氣,不只是梓郁,這兩年裡發生的事太多太多,誰還是少時模樣?

他也在看她,從他有些驚訝的目光裡,美璃知道他和她一樣在感歎歲月對他們的改變。她向他點頭微笑,卻不知道該說什麼,原本應該很熟悉的人,分隔久了……也沒了話題。

倒是梓郁先開了口,「聽說你今天回家,若羽特地跟我一起進宮來看你。喏,就在門外和你的老管家說話。」

美璃鼻子一酸,終於還是沒管住自己,快步跑出衛兵把守的門口,跑出困了她整整兩年多的紫禁城。

若羽背對著她和海叔說話,海叔先發現了,表情一變,蒼老的五官因為突然的哭泣都皺成了一團,「格格!」他顧不上禮數,迎著美璃跑過來,一把把她抱進懷裡。

「海叔!」美璃也緊緊抱住了他,自小失祜,海叔雖為下人,卻是在艱難窘迫中一手拉拔她長大,情感實勝祖孫。

「孩子……你受苦了!」海叔哭得老淚縱橫,氣喘哽咽。

若羽也不停地用絲帕擦淚,不忍二人再這麼哭泣下去,她上前勸道:「美璃,海叔,今天是高興的日子,怎麼哭個不停。」

海叔也自知失態,扶美璃站好,哽著嗓子說:「格格,這兩年裡多虧梓郁貝勒兩夫婦對咱們府上百般照顧,他們真是好心人啊!」

美璃知道,本來就門可羅雀的謙王府加上她被圈禁,更是人人唯恐避之不及。梓晴姐姐過世後梓郁和若羽還來看過她兩次,估計是受到勸阻,再不能來,這份雪中送炭的情意,她真是無以為報。她流著淚向若羽嚅動了幾下嘴唇,感謝的話還是沒能說出來,畢竟一句「謝謝」太輕薄了。

若羽也不想讓她說出感激的話,反倒推她上車,「快回家去吧。我回頭再去看你!」

美璃坐在馬車上,忍不住掀開了車簾,簡直有些貪婪地望著繁華喧鬧的街道和行人。在冷宮的點滴從她心底清楚的流過,眼前這幕盛世喧囂好似海市蜃樓。眼淚又無法控制地流淌下來,以往默默忍受的刻骨孤寂此刻在市聲笑語的對比下猛然反噬,竟然比身在死城中更加難耐劇烈。

王府距離皇城並不遠,不長時間便到了她闊別兩年的家園。海叔帶著馬車在正門外停下,王府上下二十幾個下人悉數跪伏在門口迎接小主人回來。

美璃環視著她生於斯長於斯的府邸,比起她離開前修繕得要好,正門和圍牆都重新整修粉飾過,雖然掩不住陳舊,倒不似往日破敗。她又逐一細看出迎的下人,有認識的也有新來的。

海叔小聲在她耳邊嘮叨,因為這兩年能收到地租,謙王府的日子著實比以前寬裕。

「海叔,我換套衣服,咱們去看看老婆婆一家吧。」雖然付出了自由代價,她還是真誠悔過的。她看了看身上這套老祖宗賜的衣袍,她真的變了,這是以前她最喜歡的水紅色,現在穿著,這鮮艷的顏色讓她十分不自在。

「哦,不用了。靖軒王爺給了那一家子很多安家銀子,讓他們回鄉過活去了。」

美璃聽了發了會兒呆,以前海叔最討厭靖軒……因為他害她丟盡面子,她輕笑了笑,不是他不給她面子,是她自己不要臉地死纏著他。現在他為她要回了家產,還把她闖下的禍收拾得妥妥當當,海叔對他大為改觀,以前一口一個靖軒那臭小子,我看著他長大的,現在也叫起王爺來了。

「嗯,那沒事了。」她緩慢地點了點頭。「我有些累。」

「哦,哦!那快回房休息。」海叔手忙腳亂地招呼下人都行動起來,各司其職,自己和一個美璃不認識的小丫鬟引路。

小丫鬟叫江柳,才十二歲,是海叔聽說她要被放出來新買回來的,雖然伶俐勤快,畢竟還沒熟悉,有點兒慌慌張張的。

她的房間還是老樣子,不過收拾得很整潔,連被褥都是嶄新的。美璃輕輕地躺上去,好軟,這麼厚暖的床鋪……她也很久沒躺過了。她閉起眼,卻睡不著。

興奮……有點兒,心酸,更多的是茫然。

在安寧殿的時候她苦苦煎熬,總盼著自己能快點兒離開這座活人墳墓,真的出來了,她倒不知道自己該盼些什麼,想些什麼。

如果……

兩個眼角一熱,眼淚分別從臉頰兩側無聲流下,如果還有人願意娶她,她一定要好好珍惜把握,她想有家人,想有孩子,她不想再孤單下去了,因為孤單的可怕,她太懂。

只是,還有人願意娶她嗎?
第3章 圍場

聽見江柳惶急地叫她去院子裡接旨的時候漂漰漲漞,緊綧綹緇美璃本能地一陣驚懼,會不會是皇上後悔了?又要抓她回去?!

門外的太監略嫌不耐地高聲催促:「美璃格格箍箌箈箕,蒙蒔蒹菮速接懿旨!」

美璃緊握的手才緩緩地鬆開,出屋接旨。還好是懿旨鄭鄦鄫鄩,銍鉹銂鉾她垂下眼畢恭畢敬地跪伏在地,就算是抓她回去的聖旨……她躲得過嗎?無論福禍境墇墑墔,憀慁愬慇她都無權選擇,甚至無法躲避蜛製褔裻,緋綴緌綾她能做的……就是跪下來聽從。

旨意很簡單,明日接到旨意的親貴格格都陪同太皇太后、皇后一起去城西圍場觀獵。美璃高高地舉手過頭捧回旨意,還說讓她休息幾天……這就是聖意,讓你生就生,讓你死就死,根本不屑顧及你的感受。

太監走後,海叔高興不已,說老祖宗還惦記他家格格,慈恩浩蕩,張羅著找好裁縫來為她趕製獵裝。春狩在即,此次城外圍獵大有選拔優俊的意味。歷年來這種狩獵打圍的活動,都像一場變相的相親大會,不容易見面的都湊在一起。那些福晉王妃們自然是擦亮眼睛看看誰家的少爺英俊神武,好與自家女兒般配。格格小姐們更是興奮不已,光是看見那麼多俊美男人一起出現騎馬比試,都值得好幾夜睡不著覺。

曾經……她也瘋狂地興奮過,盼望過。

為了能在圍場上吸引他的眼光,派海叔,甚至自己上門去舅舅家討要銀子裁製獵裝。故意在圍場上惹出點兒麻煩希望他走過來處理,即便是罵她幾句也好,至少他能看見她為他而做的精心打扮,只有她自己知道,那麼華貴的打扮是挨了多少抱怨和白眼才換來的,她沒有母親,沒有貼心的奶娘嬤嬤,她所有的努力全靠自己,就連穿耳洞……

少女的情懷,早在那森冷的安寧殿裡消磨耗盡了。

如今的她,即使想起當年對靖軒那段自以為純真的癡迷,都摻雜了很多世俗。她真愛靖軒嗎?她愛他俊美無匹的容貌,他愛他顯赫尊貴的地位,只要嫁給他,她的人生就不用再窘迫難堪了。她愛他那個人嗎?除了那迷惑人心的漂亮容貌,冷峭霸氣的凜然高貴,她愛他的心嗎?心……她何曾觸碰過他的心?他何曾讓她接近過他的心?

一切的一切,不過是少女淺薄的嚮往和貪戀。那時的她懂什麼是愛情?

兩年前的她,以為自己夠精明夠世故了,可笑!她想著嫁給靖軒,她就安全了安穩了,不再被人看不起了,她就是沒想到,靖軒為什麼要娶她?!

開始的時候她為他的寡情傷心絕望,即便他不想娶她,也不該冷酷地要求重罰她,太皇太后都站出來硬保她了,他還是不依不饒,害她要在堪比監獄的冷宮裡整整困上三年。後來……她不怪他了,如果他不這麼做,老祖宗就會把她硬塞給他當老婆了,他……首先要保護他自己吧。

每次她問自己,對他來說,她算什麼?

絆腳石!

如果沒發生承毅哥哥的事,靖軒……是要做準噶爾駙馬的人!他是要娶權勢熏天,富甲一方的蒙古公主的人!她呢,她舒穆祿美璃有什麼?不過是父母雙亡的空頭格格,連陪嫁斗都沒多少,不過是老祖宗念她可憐,希望她嫁得好一點兒才破格被封了和碩格格,皇帝表哥都不喜歡她。

一個男人喜歡一個女人,喜歡到命都不要了,不過就是一個承毅而已!結局呢?大清要和準噶爾開戰,梓晴姐姐死了,原本前途康莊的王爺,淪為朝廷罪人,為太宗皇帝護陵守墓。和她一樣……圈禁!

一切的迷障,早就破碎了。

今夜為能一見心上男子而無法入眠的姑娘們可曾知曉,她們的命運不在月老手裡,不在皇上老祖宗手裡,而在權力、情勢手裡!誰的阿瑪地位高,誰的阿瑪皇上要倚重,看吧,圍場上那個最閃亮的男人就屬於她。

男人……更是!

圍場上所有的男人,都是生於富貴,身世?赫的,他們要女人……坊間巷裡什麼樣的沒有?江南塞外多絕色的弄不到?他們看圍場上的女人,是看她的姓氏,她的背景,他們挑得不是老婆,是靠山,是助力。

老祖宗……對她,一直是很寵愛的。經歷了這麼多,她越發體會深刻。比起名利場上的心酸,誰有老祖宗更懂?雖然明天她的出現,不過是徒增笑料談資,但老祖宗還是要她去,還是讓人覺得至少她的背後還有一個太皇太后。

她不想去,她……也怕面對那麼多雙勢利譏嘲的眼睛,她也想如同老鼠一樣卑微地蜷縮在自己的小窩裡,任憑外面風疾雨驟。但她不能拂了老祖宗的好意,她不能……給臉不要臉。

皇權的可怕,天威的難觸……她已經體會太深。

拿著聖旨默默坐在椅子裡沉思許久,美璃被海叔熱情的招呼聲驚醒,他正引著一個老嬤嬤從外面進來,看他滿面的笑容,只有貴賓才能享受這樣的優待。

她從開著的窗子含笑打量那個嬤嬤,有點兒胖,長相倒很和藹。她剛站起身,人已經進來了,海叔介紹說這是烏嬤嬤,是若羽派來送衣服的,還感激地打開烏嬤嬤帶來的包裹,裡面是套寶藍的素雅獵裝。

烏嬤嬤施禮完畢,很熱情地笑著說:「我們福晉知道您明天也要去圍場,就派老奴來幫襯著張羅打扮。」

美璃明白為什麼海叔會對烏嬤嬤這麼善待了,因為感激。不光海叔感激,她也感激。

江柳年紀雖小,心靈手巧,很是伶俐,見烏嬤嬤是梳頭的行家,趕緊跪下拜師求教。美璃也心甘情願地端坐在鏡子前充當把式,讓這一老一小在她的頭髮上扯來盤去。

從鏡子裡她根本看不見她們在她的腦後到底盤了什麼髻,有點兒無聊,但她很享受,很溫暖……比起無人問津的冷漠,她現在已經很幸福了。

晚上她還是睡不著,倒不是興奮……那場半夜猛烈的大火對她造成的恐慌還沒消退,那種一睜眼自己已經陷入一片火海,大聲呼叫也無人來救的絕望,一時半會還消散不去。她總是不敢踏實入睡。

幸好江柳和烏嬤嬤醒得也早,她們好像比她還興奮,天都還沒亮就拖她起來打扮。烏嬤嬤在首飾盒裡翻來翻去,拿不定主意。

「格格,還是你自己選吧。」

美璃接過一別兩年的首飾盒,裡面裝著她原來千辛萬苦收集的珠寶,現在看來……俗!

少時的她以為珠寶只要夠大,夠沉,就能彰顯身份和富貴了,她拿起一個粗憨的紅寶石頭扣,這讓她想起落魄地主出門前往自己嘴巴上擦豬油,假裝天天吃肉。她笑了笑,在盒子裡撥了撥,怪不得烏嬤嬤會選不出來。老祖宗賜的那套首飾很好,卻是翠玉的,不配寶藍色衣服。

「江柳,去院子裡摘朵淡色的花給我戴上吧。」她吩咐。

「格格!今天有頭有臉的公主格格都會去,您戴花去會惹人笑的!」江柳皺眉阻攔。

美璃笑笑,難道她戴著這麼俗氣的首飾去,人家就不笑嗎?就算……她戴了天下最美的首飾去,人家就不笑了,她就不是美璃格格了嗎?

烏嬤嬤到底年長有見識,給了江柳一個眼色,催道:「去吧,去吧,摘朵淺紅的吧,越淡越好。」

美璃微笑點頭。

海叔正在前院心事重重地刷著馬,美璃停在門口的石階上沒有靠近,「海叔……我,我還是坐車去吧。」

海叔連連點頭,立刻招呼人備車。雖然坐車去參加圍獵比較奇怪,但格格當初因馬而致人死命,別說她自己不願意再騎,他也很擔心再有閃失。

臨出發,又有太監上門通報,讓她不必進宮,直接去圍場。

美璃的車慢,等到圍場,其他家的格格福晉早都到了,遠遠望去,草木蔥蘢的圍場裡各色彩旗飄飄,下面是滿眼錦繡奪目的俊男美女,顏色各異的駿馬彪悍神駿,下人們不時敲響驚嚇圍趕動物的大鼓,歡聲笑語……一副動人心魄的圍獵場面。

美璃遠遠地看了一會兒,在小太監的帶領下,向皇傘所在方向走去。

這繁華……她不過是個局外人,現在是,以前也是,只不過當時的她掩耳盜鈴地死不承認。



第4章 永赫

寬大的涼棚下,花團錦簇地坐滿了人,美璃低著頭跟在太監後面,即使不必看她也知道,所有的人都在看她。不難受?不緊張?都是假的……接下來她要面對的一切,她淡而又淡的笑了一下,也當做她的懲罰吧。

「美璃,怎麼才來?」孝莊揮手免去她的叩拜,指了下身邊的椅子示意她坐過來。

「喲,你還真被放出來了?」一個聲音十分放肆地說道,冷漠刻薄,絲毫不顧及太皇太后在座。

因為早料想會遇到這樣的難堪,美璃反而處之泰然,她忍不住抬頭去看說話的人,也是因為她不敢確定那真是靜嫻。

「嗯,放出來了。」美璃笑了笑。

「不是說你們府上的地要回來了嗎?你怎麼反而打扮得更窮酸了?該不是這兩年主子不在,財物都被喪良心的奴才哄騙了去?」靜嫻說著還嗤嗤笑了幾聲。

「行了!別瘋瘋癲癲的!」冷著臉的孝莊實在忍不住低聲喝止她,皺了皺眉隱忍了一會兒怒氣。在座的女眷們也都好像沒聽見靜嫻的話一樣,相互寒暄說笑。

靜嫻……美璃並不想惹她,垂下眼不去迎視她挑釁的目光。當年太和殿上的事傳的沸沸揚揚無人不曉,心高氣傲的靜嫻受了很大的打擊,只是沒想到竟會變得這般尖刻。以前的她至少在老祖宗面前還是乖巧討喜的。老祖宗對她百般忍耐,也是覺得當年的事她無辜不幸,感覺虧欠了她吧。

「今兒天氣正適合,」孝莊勉強笑著和附近的幾位貴婦說話,把剛才的尷尬岔開。「你們看看,這才幾日不見啊,感覺那幾個孩子又長成小伙兒了!歲月過得真快啊!一轉眼,孩子們大了,我們也都老嘍。」

歲月過得快?她的兩年……漫長得猶如一生一世。

「老祖宗一點兒都沒老!」一個美璃不認識的婦人笑著接口,「奴婢隨我家老爺出京九年,回來一看哪,老祖宗還是當年模樣!」

孝莊被她說得笑了起來,「你啊,還像當年在我身邊兒一樣那麼會逗我開心。我聽皇帝說,你兒子也跟著回來了,一直沒見著。」

美璃細細看了那婦人兩眼,她聽說過她的,應該是當初與玉安大姑姑一起進宮伺候老祖宗的秀女應如,老祖宗因為喜歡她,給她指了門兒好親,後來她丈夫還當上了察哈爾總督,她也成了一品誥命。海叔以前總拿應如姑姑的事來告誡她,討得老祖宗歡心是多重要的事。

「人在呢!」應如夫人見老祖宗主動提起兒子,感激又驚喜,趕緊吩咐貼身丫鬟:「快去把永赫叫來!」

在座的幾位福晉和姑娘顯然對即將亮相永赫少爺頗感興趣,都從美璃身上收走了目光。

看架勢……美璃垂下頭,這察哈爾總督回京是陞遷了,妻子在老祖宗這兒又這麼吃得開,風頭正勁。

跟著丫鬟來的,是個二十上下的年輕男人,美璃默默地喝茶,並沒細看。周圍一片讚許的聲音也並沒引起她的興趣,只要老祖宗說他好,就是缺胳膊少腿也要說成罕見俊才。

「……好啊,好啊。皇上的這個安排挺和本宮心意。以前梓郁小子當侍衛統領就很讓我省心,換了永赫,很好!」

聽到梓郁的名字,美璃才抬眼看了看站在下首的永赫,長得乾淨俊秀還有幾分稚氣。梓郁眼下已經成為皇上的心腹,自然另有大用。守護皇城的活兒交給永赫這樣有根有蔓的少年,真是恰到好處。

「你們看,比箭開始了。」孝莊頗為興奮地向不遠處的場地裡張望,男人們都紛紛站到了畫好的線前檢視自己的弓箭和靶子,鼓聲也一下一下的變得有節律。

「你們也去!也給我決出個第一來,老祖宗重重有賞!」孝莊笑容滿面地對少女們說,少女們也都躍躍欲試。「永赫,說給太監們,素瑩的弓要格外輕,她身子弱,傷著可不是玩的!」

「謝老祖宗恩典。」嬌甜的聲音柔美活潑,人也長得俏麗美貌。美璃循聲看去,讚歎不已,怪不得老祖宗格外偏疼擔心她,她……實在太美太嬌了。

「丫頭,你也去!」孝莊輕拍了拍她的肩膀,美璃福身答應。

女孩子們的靶子很大,距離也比男人們的近,見姑娘們都從涼棚裡走出來,皇上也不急著住持男人們比賽,都遠遠地看著這邊兒笑。

美璃的靶子在遠離男人場地的最邊兒上,挨著她的就是靜嫻,美璃不想與她說話,自顧自拿過小太監捧著的弓試了試。以前她都忙著圍著靖軒跟前跑後,竟然沒好好的比試過,原來每人有六支箭的。

「德行!就她嬌貴!」靜嫻冷嗤一聲。

美璃原本以為是罵她,回頭看時卻發現靜嫻正一臉鄙夷地盯著被安排在最中間的素瑩。素瑩正皺著眉,嬌俏的小臉更惹人憐惜,她小心翼翼地戴著手套,生怕刮傷了細嫩的小手。

靜嫻又罵了聲,自己拉圓了弓一箭中的,男人群中遠遠傳來幾聲起哄般地叫好。

素瑩戴好手套,拉弓放箭的姿勢優美俏麗,英姿撩人,那麼柔弱的姑娘竟然能一箭射中把心,連皇上都為她拍手鼓勁兒,男人們的叫好聲響成一片,靜嫻的表情也就更不屑了。

「果然是鹽督的女兒啊,吐口痰都是香的。」

美璃一笑,也拉開了自己的弓,再一用勁兒,「啪」的一聲,專門為姑娘們準備的輕弓竟然被她拉斷了。美璃嚇了一跳,耳後一陣銳痛,她忍不住伸手去摸,潮潮的有條血絲,不過是弓弦斷時抽了一下。

「呀!」姑娘們都停下來,紛紛伸頭看她,表情各異,「她把弓拉斷了!」

「怎麼會那麼有勁兒啊?冷宮的伙食很好嗎?」不知道誰直白地刻薄,還引來幾聲暗笑。

美璃抱歉地笑笑,她忘了,自己的力氣已經與以前不可同日而語了才會不小心弄斷了弓。剛進安寧殿,她費盡全力也提不起小半桶水,後來可以連續提好幾滿桶。

「你沒事吧?」剛要走去男人場地的永赫背著自己的弓過來,擔心地看了兩眼她脖子上的傷。

「沒事,沒事。」美璃沒想到他會過來詢問,有點兒不好意思。

小太監趕緊遞上一把新的弓,美璃心有餘悸,拉了拉又不敢使勁。

「用我的吧!」永赫笑著拿下自己的弓大咧咧地遞過來,美璃不接也不好,只能尷尬地笑一下,接過那張強弓。

這回不怕斷了,她搭上箭,「不對,不對!」一旁看的永赫叫起來,又不好意思上手糾正,急得抓了兩下耳朵,小孩子樣惹得美璃一笑。

「你不要抓住翎毛。」

……不要抓住翎毛……

這句話很久以前靖軒對她說過,滿是不耐煩的語調好像就在她耳邊響起。手一鬆,箭漫無目標地飛射出去,斜斜擦過靶沿落到後面的草地上。

「唉……」永赫惋惜地歎氣,「你太著急了,對準點就好了。」

「謝謝。」她把弓還給他,和小太監說了聲,假稱自己要去給傷口上藥,離開比試場。
第5章 天空

美璃緩步走著圍場還如以前一般草木蔥蘢,繞過幾片矮樹榳槉槆榹,勩勫匱匰翻過小丘……那條小河還在,沒有乾涸。

她停住腳步榑榎榍榡,綱緁綸綢望著舒緩流過的清亮河水,心裡一時辯不出滋味鬿魂鬾魟,蓖蒸蒻菣如同見了久別重逢的朋友。忘了是幾年前,她傷了心跑到沒人的地方哭泣嫣嫗嫕嫳,碧碫磁禡偶爾發現了這個山坡後的美麗景色,以後每次她來圍場,都要到這裡來看一看,也曾經想把他也一起帶來。

她默默走到河邊的坡地,野花開的正好,沒經馬蹄踩踏,連山遍野五光十色,美得讓她歎息。其實每年春天花都開得這般美麗,只是她不懂欣賞。

沉陷在自己的思緒,聲音很近了她才聽見,悉悉索索好像是幾個人的腳步聲,他們說笑著已經走得太近,她連躲避都來不及。

「……是比以前有點兒味了,不過沒意思,那個調調江南來的小倌比她強多了。」

她聽不出那是誰的聲音,這次來,很多人她都叫不出名字。

「我還是覺得她以前粉嘟嘟的挺有意思,雖然脾氣討厭,想想弄到床上也有點兒勁。」另一個男人的話引來其他人的哄笑,連連笑罵他下流。

「還等你弄上床呢?估計早自己爬到靖軒的床上去了。」因為四下無人,這幾個男人說笑放肆無忌。

「估計這回她是死心了。別說當年,就是現在,憑她那個家世地位,怎麼和鹽督的女兒比?皇上和老祖宗現在用得著札穆朗,把素瑩封了多羅格格。你們看素瑩腰上掛的那塊墜子沒,那可是我想了大半年沒捨得買的寶貝。」

「哈,你往人姑娘哪兒看啊?」不懷好意的笑聲又起哄。

「得了吧,怎麼就見得素瑩非得選靖軒?大清朝長得好看的男人多了去了,我!我就不比他差!」說著自己也笑起來了。

「哈哈。」幾個男人說得高興,互相取笑。

「你們最近可別在老祖宗面前做出自己缺女人的樣子啊,我聽額娘說了,老祖宗放出風來,要給美璃找婆家。你們這副餓狼的德行被老祖宗看見,肯定二話不說,把那個掃把星塞過來。」

「怕什麼!」一個男人滿不在乎地嗤笑,「就她,大不了也就是個品位最低的格格,好一點兒的人家,也就只夠做小!那小模樣,當的側福晉玩玩也算夠本。」

幾個男人方便完,走到河邊洗手,這才發現坡後坐著的美璃,都愣了愣。不知道誰說了句馬匹如何的閒話,他們都目不斜視地順著那個話題談起來,略顯尷尬地洗完手走了,沒人再看她一眼。

美璃望著對面的天空,真遼闊啊,在安寧殿的時候,她只能看見方方正正的宮牆切割出來的那麼一小塊天,她望啊望,同一片雲好久才能飄過。

她用力呼吸兩口清新的空氣,只要這樣……她已經滿足了。

又有腳步聲,這回她聽見的很及時,有足夠的時間躲開,或者表明她的存在,畢竟聽見那樣的對話,大家都很尷尬。

她站起身,坡後已經傳來奶聲奶氣地對話。

「你爬不爬得上去啊,笨蛋!」

這聲音好熟,她轉過土坡,看見一男一女兩個小娃娃正疊著羅漢往一株野海棠樹上爬,想去摘還青綠的海棠果子。

「危險!」她趕緊跑過去抱下騎在秋泉肩膀上的秋媛,他們是九王爺的小孫子孫女,以前總喜歡纏著她一起玩。

「美璃姐姐!」兩個小傢伙目瞪口呆地看著她,「真的是你嗎?」

「嗯,嗯。」美璃用力點頭,也不知道自己在激動什麼,以前她最煩這兩個纏人的小鬼了。

「美璃姐姐!」兩人一左一右地撲過來一人一隻胳膊地摟住,「你不是去了很遠的地方嗎?終於回來了!」

去了很遠的地方……是很遠。

「你們想要海棠?」她突然不想聽兩個孩子再生澀地表述離情,「那個吃不得的,很酸。」

「我喜歡吃酸的嗎。」秋媛苦惱地說。

孩子畢竟是孩子,一說起眼前感興趣的事就會忘記自己剛才在難過什麼,她以前也是如此。

「那美璃姐姐替你們去摘。」她笑笑。

「你爬不爬得上去啊?」秋泉明顯不怎麼信任她。

和孩子在一起,她頑皮的性子似乎又回來了一些,她挑了下眉,故意裝出幾分得意,「看著!」她後退幾步,衝過去跳起來,一把抓住一條比較低的樹枝根部,今天出來圍獵,穿得是平底小靴,她胳膊一使勁,身子輕巧地一蕩,腳蹬在樹幹上,人已經跨上樹幹的分叉。

「哇!好棒啊!」兩個孩子無比崇拜。

美璃笑笑,在樹幹上站起身來去摘比較大的青果。海棠樹本就不粗壯,就算她身體纖瘦,也十分勉強,整棵樹都輕輕顫抖。

「這是幹什麼呢?!」一聲摻雜幾分惱意的低喝,嚇得美璃本能地一蹲身,縮回樹幹的分叉。

樹下站著四五個人,靖軒正冷著臉抬眼瞪她,他身後的素瑩掩著嘴,呵呵地笑,顯然覺得這一幕十分有趣。永赫也似笑非笑地看著樹上的她,他身邊的銀荻格格瞥著眼,好像是對表妹桑珠說,聲音卻很大,「還和以前一樣喜歡爬高上低,惹是生非。」

「美璃姐姐是替我們摘果子,沒惹是生非!」秋媛鼓著小胖臉,很維護地說,還拿眼瞪銀荻。

「下來!」靖軒皺了下眉,喝道。

他多餘管她!厭惡她,喝斥她似乎變成了他無奈的習慣,清靜了兩年,這毛病居然還沒改掉。

美璃點了點頭,確實太沒樣子了。

永赫走前一步想扶她下來,她笑著搖了搖頭,抓著樹幹一溜,很輕鬆流暢地下了樹,永赫笑了幾聲。

「你怎麼這麼會爬樹?」

美璃垂下眼,唇邊浮起了一絲笑意,「在冷宮裡學的,我的院子裡有株柿子樹。」

銀荻和桑珠都笑起來,銀荻還不失時機尖酸地說:「那你可真是沒白待啊,還學了這麼個本事出來。」

本事?算是吧。

人在寂寞到極點的時候往往會有很奇怪的舉動,她會去爬又直又高的柿子樹,就是為了能在更高一點兒的地方,看見更大一點兒的天空。有時候會看見宮女太監走過,或是鄰近宮苑的老婦人半老婦人坐在院子裡發呆,她就覺得一陣歡喜,看見離自己這麼近還有人的喜悅,他們這些人不會懂。

號角聲聲,鼓聲陣陣,素瑩一拉靖軒的袖子,「快回去吧,圍獵開始了。」

這聲音讓所有人都很振奮,連秋泉秋媛也歡天喜地跑在人群前面,靖軒和永赫更是加快了腳步趕了回去。

美璃走在最後面,慢慢放緩了腳步,最後站住……默默地看他們離開。沒人回頭招呼她跟上,沒人發現她落後。

她笑笑,正如他們對她的事不感興趣,她對他們的事也不感興趣了,為那些男人呼喊助威,那是她小時候喜歡做的事。

現在的她……寧可獨自一人,仰望遼闊高遠的湛藍天空,這種享受,她在安寧殿裡期盼了很久,很久。



第6章 箭傷

藍藍的天空下,綠草叢裡各色的野花晃迷了美璃的眼,她蹲下身,用指尖輕輕撫摸一株藍色小花細弱的花瓣。若是原來,她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摘下,現在……她捨不得。

快速跑來的幾個白色小影嚇了她一跳,定神一看,原來是母兔帶著幾隻小兔被鼓聲號角嚇得狼狽逃竄,它們躲入矮樹叢裡,白白的毛色依舊那麼顯眼,也許它們跑累了,也許它們覺得自己安全了,就縮在那兒不再逃開。

馬蹄聲來的很急,美璃大驚,她甚至聽見從箭筒裡拔箭出來的聲音。兔子們也感受到了危險,一哄而散四處逃竄。一隻小兔被樹枝絆住了,母兔跑了幾步,竟然停了下來,終於返回守在小兔身邊,似乎想幫它一起脫險。

美璃的鼻子一酸,眼淚直直地落了下來。在她苦不堪言的時候……多希望也有這樣一個能擋在她身前的人,多希望自己的父母還能在!

她覺得自己也許是瘋了,也許是母兔的舉動觸發了她心底最強烈的渴盼,她竟然不顧危險衝過去想幫小兔撥開樹籐。

「想死?!」厲喝和低嘯的羽箭一同到來。

美璃只覺得胳膊劇痛,但一大一小兩團白影已經飛快地沒入樹叢,她鬆了口氣。還好,那箭射偏了,只是箭翎掃到了她的胳膊,疼一疼就過去了。

靖軒已經一臉怒色地從馬上下來,緊攥著自己的弓,她還是一點兒沒變!想法設法讓他操心,想法設法引起他的注意,這種苦肉計更是一用再用!

「沒用的!」他對跪坐在地,低垂著頭的美璃冷笑,「就算故意讓我把你傷成殘廢也沒用,我不會有半點兒內疚,是你自己找死!」她知不知道,要不是他最後關頭偏了偏方向,她的這條胳膊就要報廢了!

她垂著頭,手臂上的那陣讓她眼前發黑的劇痛終於稍稍減弱,他說的每一個字她都聽清楚了,他說的對,她知道的。

她點了點頭,禮貌地示意聽懂了他的告誡,這次的確是她太魯莽了。以前她用的苦肉計太多,解釋無益,隨他認為吧。以前他用刻薄地口氣問她到底有沒有自知之明,她現在有。

他看了會兒她的反應,冷哼一聲,轉身就走。

「靖軒哥,靖軒哥!」一個少年滿面焦急地飛馬跑來。

靖軒冷著臉翻身上馬,「死人了麼?這麼嚷嚷!」

「你快去看看吧,素瑩從馬上摔下來了,正哭著找你!」

靖軒雙腿一夾馬腹,煩躁地掉轉馬頭,「沒一個省心的!」用弓重重敲了下馬背,飛快地和那少年縱馬而去。

美璃看著一路被他們踩得狼藉的花朵,有些心疼。

四下無人,她輕輕拉起自己的袖管,被箭翎掃到的地方腫起一道血瘀,皮沒破,鼓成一條暗紅的血泡。她搖晃著站起身,沒關係,只要挑破血泡,把血放出來就好了。

走回營地,她向太監詢問了安排給自己的營帳,因為緊鄰著老祖宗的帳殿,她營帳的地勢很好……只是,也挨著素瑩的帳篷。那座與她相似的營帳外栓著好幾匹駿馬,門簾挑開著,裡面傳來素瑩低低的哭聲,男人輕聲的安慰。雖然聽不清說的是什麼,那聲音……美璃咬了下嘴唇,自知之明她是有,但曾經她無比渴望著他這樣低聲的安慰,她不由停住腳步,默默地傾聽,他半哄半勸的語氣……也不過如此。

她聽在耳內,該疼的還是疼,並不是她曾以為的那樣——可以撫慰一切傷痛。

永赫領著太醫從帳篷裡出來,頭上一層薄汗,他抬手用袖子隨便抹了一下,這位素瑩姑娘可真夠能折騰人的,靖軒哥將來娶了她也有苦頭吃,只腿上蹭破點兒皮,眼淚掉了能有半缸。嚇得老祖宗要他把太醫都找來了。

他無心一轉眼,看見美璃站在斜對面的帳篷口發呆,臉色青蒼,發現他的注視,還向他微微笑了笑,她連嘴唇都是白的!

「你沒事吧?!」他走近細看,她的氣色太差了。「太醫在這兒,順便給你看看。」

順便?她笑著搖了搖頭,「不用麻煩了,我沒事的。」她轉身掀簾子,耳後的傷口鮮紅一道十分刺目。

「等等!」他想喊住她,她卻頭也不回地進了帳篷。

「怎麼了?」靖軒從素瑩的帳篷裡出來,看永赫正皺著眉,手還抬著沒來得及放下。

「那個美璃格格受傷了,我想讓太醫也給她看看。」他想不明白她為什麼要拒絕。

「受傷?」靖軒皺眉,是箭傷嗎?他向太醫一點下巴,「去看看。」

太醫躬身應命,在美璃的帳篷外高聲說:「美璃格格,讓老臣進來為您處理下傷口吧。」

美璃正在剛剛點起的蠟燭上燒銀簪,只要劃開血泡就好了,何必大驚小怪,讓人笑話她小題大做。「不必了,請回吧。」她撩起袖子,血泡就在火燙疤痕下面,兩樣加起來,醜陋得可以。

門簾被刷地撩開,她一驚,手一抖,簪子劃開一道長口,血泡頓時破了,血流下來染污了她的裙子。她趕快拉好袖子,衣料立刻被傷口黏連在血肉上,一陣刺痛。

靖軒和永赫已經帶著太醫全都進來了,第一個進來的靖軒當然看清了她的動作。他沒立刻說話,因為這次她演得太逼真了,他真的無法分辨她的用心。血已經從絲緞的衣料裡透了出來,就算是苦肉計,她也真是落足了本錢。

「去看!」他瞥著她死白的臉,冷聲吩咐太醫。

太醫弓著身提著藥箱走過去,一時不知道該治療什麼。

「耳後,她右耳後被弓弦刮傷了。」永赫熱心地說。

「不!左臂!」靖軒抿了下嘴。

「左臂?」永赫一臉莫名其妙。

太醫猶豫了一下,還是拉起美璃的左手,他看見了血跡,倒吸一口涼氣,格外加了小心地去掀她的袖子。

美璃縮了下手,倒不是因為疼,那塊疤……那麼難堪的痕跡她不想給任何人看見。

太醫以為她是不好意思,尷尬地看向對面的靖軒,請示他的意思。

「看!」他簡短地命令。

美璃咬了下嘴唇,他討厭她,不喜歡她……從她沒有這塊疤就開始了,她又何須介意?向太醫扯出一絲笑容,她輕輕點了點頭。

太醫撩開她的袖子時,所有人都不自覺地倒吸了一口氣。

血肉模糊的傷口上方,她原本瑩白如玉的小臂上有一塊茶碗大的疤痕,皮肉扭曲,青筋都似乎暴露在外,疤痕裡還有些黑黑的顏色。美璃哆嗦了一下,畢竟她最不願意被人看見的醜陋直白地暴露在他們面前,隨即她坦然地垂下眼,丑吧?其實美和丑,對她……沒有影響。

太醫處理好傷口,小心地為她包紮著,「格格,那傷……是火燙的吧?」

「嗯。」美璃雲淡風輕地應了聲。

「太醫院哪位給您處理的啊?」太醫不無抱怨,「木炭灰都沒替您收拾乾淨!年輕輕的姑娘家……」感覺自己失言多話,老太醫閉住嘴巴。

美璃笑了下,「我自己收拾的,不怪別人。」

看著太醫包好傷口,還細心地替她拉整袖子,她也隨著太醫一同起身,向靖軒和永赫都福了福身,「謝謝兩位了。」

靖軒面無表情地看著她,沒說話。

永赫卻有些不好意思,尷尬地笑了聲,「舉手之勞,舉手之勞。」

美璃從荷包裡拿出一兩銀子,客氣地塞給老太醫,這規矩她已經太明白了,在冷宮裡如果不打賞前來問診的太醫,和領太醫進來的下人,下回病了想叫太醫來就難上加難,甚至只能換來幾個白眼。

因為有慣例,老太醫也不甚推辭,道了聲謝就坦然收下,退了出去。

美璃有些奇怪地看了眼還站在帳篷裡的靖軒和永赫,笑了笑,也沒說什麼。

永赫明白了她的意思,「那我們也告辭了,你好好休息吧。」

他剛想掀簾子,靖軒動作卻比他快,先一步走了出去。
第7章 習慣

晚膳擺在一頂碩大的帳篷裡綖緋綴緌,漈漘漙漥長長的矮桌連起來變成一個長案,大家都盤膝坐在皮褥上用飯銩銚銠鉻,榎榍榡榠頗有幾分沒入關前女真的粗獷風味。兩排長案相鄰著,男女各一桌嫘嫝嫪嫥,蜴蝂蜭蜩年輕人們似乎特別喜歡這樣的安排,與鄰桌背靠背的那排幾乎都被少年男女佔滿了。

美璃被安排在太皇太后右手邊第二個位置蒹菮蓉菬,慖慡慲慔她安靜地坐下來,她只是來吃飯的。靜嫻向來是要坐最靠近老祖宗那個位置的褊褘褕裬,彆彯彰徹這次也不例外,她坐在左手第一個位置,時不時瞥美璃一眼,好像她的位次靠前,很有優勢似的。

一直就和靜嫻那夥人合不來,因為梓晴姐姐的關係,靜嫻格外針對她,美璃也不意外。

人來的差不多了,連皇上和老祖宗都入了座,美璃旁邊的位置還空著,太監宮女開始上熱菜了,素瑩才跟在靖軒身後走進帳篷,被小宮女領著坐在右首最靠近太皇太后的位置,靖軒也在她身後坐下來。美璃初初有些侷促,她和他相距太近了,近到他轉過身子和太皇太后、素瑩說話的時候,胳膊都能碰到她。

隨即她放心的淡淡一笑,老祖宗關切地詢問素瑩的傷情,還詢問靖軒狩獵的戰果,他們誰也沒注意她,誰也沒有和她說話的意思,她又庸人自擾了。

永赫現在是忙人,一直帳外張羅佈置,臨開席才入座,康熙讓他坐在靖軒的旁邊,美璃略略欠身方便他坐下,永赫笑著輕聲道謝。轉身間美璃看見另一側的梓郁,若羽有孕沒來,他形單影隻的,她笑了下,梓郁點了點頭。

她敏銳地察覺到了梓郁眼中的憐憫,默默轉回身,雖然已經習慣了,被那麼熟悉的人這樣看著,還是會難受。

「美璃,你最近要好好補補,臉色不好。」一直在和素瑩說話孝莊突然把話題引到她身上,美璃覺得周圍的人因為老祖宗的這句話更仔細地打量她,她恭順地點了點頭,不想多話。

她身邊的桑珠總是興高采烈地扭過身子去和背後的福琛貝子說笑,每每無心撞到她,美璃輕輕皺了下眉,原來在席間不管不顧地扭身說話會給邊上的人帶來這樣的麻煩,怪不得以前挨著她坐的女孩兒總是橫眉立目地瞪她。

飯菜上齊,皇上和老祖宗簡單地說了幾句就熱鬧開席,因為人多緊湊,沒下人布菜伺候,美璃有些為難地看了看自己面前的碗,她的左臂受傷,無法端碗進餐,桌子又那麼矮,她俯身就碗更加難看。還好,她面前就放了盤小餅,她拿了一張慢慢吃著,很好吃,還有肉餡兒。

「怎麼不吃菜?」低低的好聽的聲音在眾人小聲說話的嗡嗡聲中還是那麼清晰,瞬間地錯覺讓她本能地輕顫了一下,以為他是在問她。

「哎呀!」身邊的素瑩嬌俏地抱怨一聲,撒嬌地在轉過身問她的靖軒耳邊低聲說了什麼。靖軒笑笑,嬌寵地拿過她的碗,在自己桌上夾了些菜遞還給她。

美璃目不斜視地看著自己手中的餅,餘光還是無奈地看清了他們垂頭低語的親暱姿態。她突然對自己有些生氣,放下餅拿起筷子,這才發現面前的幾盤菜都是大魚大肉,她想吃些素菜,無奈都很遠,怪不得……素瑩會讓靖軒幫她夾。筷子已經舉起來,她隨便地夾了塊肉。也許是她夾得肉大了些,對面的靜嫻和銀荻呵呵笑起來,用鄙夷又可憐的眼神瞥著她。

美璃冷冷地回看她們一眼,她不會再像原先那麼衝動好勝,但她們的一再挑釁,她是不想理會,但也不表示她會讓她們繼續得寸進尺。

被她橫了這麼一眼,靜嫻和銀荻都愣了愣,似乎沒想到她還有反擊的勇氣。

美璃剛拿起吃了一半的餅準備往嘴邊遞,側後的福琛不知道說了什麼惹桑珠呵呵癡笑,身子扭來扭去,美璃不備,竟被她撞得把餅掉在桌子上。美璃並沒多想地揀起桌上的餅咬了一口,她發現整張女眷的長案都沉寂下來,原本沒注意到她這個舉動的人也因為別人的異樣而莫名其妙地關注起她。

她愣了一下,是啊,這一桌子養尊處優的女人覺得掉在桌子上的食物已經髒了,和掉在地上沒分別。如果是別人這麼做她們也許就冷笑著看看,但因為是她——從冷宮裡出來的美璃格格,揀髒了的食物吃,就很有噱頭了。

果然,有人不會放過這個機會的。

「待過冷宮的人就是不一樣。」靜嫻嗤嗤地笑著,對剛才她橫她的一眼耿耿於懷,「這麼愛惜糧食啊。」

一桌子人都用各種各樣地眼光冷眼看著笑話,孝莊沉下臉,卻又不好在這時候說什麼。

美璃抿了下嘴,就在所有譏嘲的眼光裡大口地吃完了手裡的半張餅。她冷冷一笑,「是啊,安寧殿裡三天才有一頓肉,我就是覺得很香。不像你,天天山珍海味,吃什麼都像在吃土,只能糟蹋糧食!」

美璃背後的永赫聽見了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你!」靜嫻被她噎得瞪眼,聽見永赫的笑聲更加羞惱,剛想繼續刻薄反擊,被孝莊冷冷看了一眼,她被那冰冷的眼光煞了下,張著嘴,沒敢繼續說。

「覺得好吃就多吃!你這孩子瘦的讓人心疼。玉安,把我這碗山雞湯給美璃盛一碗。」

眾人都有些無趣地繼續吃自己的,席上又有了低語說笑,不似剛才尷尬。

美璃喝完了湯,向孝莊說了聲,席間已經不少人離開了,她退席也沒引起注意。

帳篷外已經點起大大的火堆,熊熊的火焰讓美璃顫抖了一下,她找了個僻靜地角落,迫使自己盯著火堆看,這道關遲早要過,她不該再繼續恐懼。

秋泉秋媛小孩子向來不好好吃飯,也早早離席出來圍著火堆跳來跳去,興奮不已。

靖軒和素瑩也從帳篷裡出來,美璃站得角落很暗,火光又太亮,兩個人低聲說著話走過並沒發現她。

美璃鬆了口氣,也準備離開回自己的帳篷。

秋泉眼尖,高喊了一聲:「美璃姐姐!」

原本已經走過去的靖軒和素瑩都停住腳步回身看,美璃輕歎口氣,讓自己看上去比較從容地走到亮處來。總想遇見的時候見一面都要費番心思,不想遇見的時候……卻總是躲不開。

秋泉和秋媛跑過來依舊一人一手地拉住她,卻沒像白天那麼雀躍,故作深沉地互相看著不說話。

靜嫻也用完飯,一臉不耐煩地看著拉著她的胳膊,卻一路追趕永赫的銀荻,她追永赫幹嗎拉她當幌子?!

「美璃姐姐……」大一些的秋泉猶猶豫豫地說,「我聽說,你這兩年都待在冷宮裡,那裡嚇人嗎?」像一切生於富貴的孩子,總對傳說中恐怖的地方十分好奇。

靜嫻聽了,正中下懷地甩開銀荻的手,一臉譏嘲地走過來,「對啊,美璃,給孩子們講講,也讓他們有個懼怕,別長大和你似的!」

美璃看了靜嫻一眼,努力壓住火氣。

秋媛撅著嘴瞪了哥哥一眼,都告誡過他別問美璃姐姐這個了,雖然她也很想知道,但說起來多傷心啊。

「美璃姐姐,給你吃好吃的!」秋媛鬆開美璃的手,急匆匆地拉開自己的荷包,慇勤地拿出幾顆蜜餞。她還小,還以為好吃的東西就能讓人開心起來,美璃看著她一笑。

「秋媛自己吃吧,姐姐不愛吃的。」她摸摸秋媛胖鼓鼓的小臉,只有孩子才會有這麼誠懇的同情吧。

「吃啊!」靜嫻不依不饒地冷笑,「不是兩年多沒吃著嗎?不想嗎?」

美璃終於忍不住瞪向她,剛想說什麼,從帳篷裡走過來的梓郁皺眉看著她搖了搖頭。

她隱忍地垂下頭,她懂梓郁的意思,如果她和靜嫻發生衝突,不管誰對誰錯,吃虧的終究是她,皇上也許會責怪她不知悔改。她是怎麼了?以前比這個更惡毒的嘲諷她也能做到置若罔聞安之若素,怎麼不自覺地和靜嫻斤斤計較?大概……以前總和靜嫻針鋒相對成了習慣。

習慣……很多習慣,她自以為改掉了,其實還在。

她冷冷一笑,半是自嘲半是冷漠,「總是吃不到,就不想吃了。」



第8章 夜晚

火,連綿成一片的大火燎得她渾身劇痛,呼吸變得如此困難,她在睡夢中被驚醒,一睜眼……到處是火!連床單的一角都燃起了火焰,翻騰的空氣讓眼前的景象都扭曲了。

救命!救救我!

她的嗓子已經被嗆啞了,前幾聲發不出音,她急得心都要從嗓子裡蹦出來了。

救命!救命!

她終於喊出來了,聲嘶力竭,但是——沒人來救她!她一個人絕望的陷入火海,孤立無援。那種絕望,瀕臨死亡的無助……讓她的心都迸裂了。她知道,沒人會來了,她只能靠自己!當她克制住恐懼,用已經發了軟的雙腿向門外的一線生機奔跑時,那種孤寂的悲哀,只有她自己能懂。都看見映著火光的星空了,她望著火燙空氣後面閃爍的星星,她得救了!一段火紅的橫樑掉落下來,她本能地用胳膊去擋……

疼!她無法形容的疼!

救我,誰能救我?!

在恐懼和劇痛中,雖然知道沒有人會來,沒有人能保護她,她還是淒楚地盼望……能有一個人拉她一把,能有一個懷抱讓她哭泣,能有人呵護她已經焦爛的傷口。

沒有……永遠沒有。

她渾身顫抖地蜷縮在院子一角,聞訊趕來的太監總管只是看了她一眼,說了聲:「跑出來就好。」沒人理會她的痛楚,沒人安慰她的恐懼,所有人都在忙著救火,她被遺忘在那個黑暗的角落瑟瑟發抖。

孤兒……這一刻,她最深切地體會了這個詞的辛酸。

她緊緊地抱住自己的雙腿,整個人縮成最小的一團,眼淚從被燙爆皮的臉上流過時分外刺痛,她下巴哆嗦得厲害,連牙齒都磕碰得咯咯有聲,她用她全部剩餘的希望,雖然已經微弱得如同死灰裡的火星,她還是盯著院子門口,希望有人來……來救救她。希望下一個從門裡進來的人,是來找她的。

救救我……救救我吧!

她乞求拯救的,是她已經被孤獨,被絕望燒穿的心靈。

「美璃格格!美璃!」

有人抓住了她的雙臂,搖晃。她的雙眼被熱氣燎灼著看不清,那個她渴盼的,救她的人來了嗎?!淚水瀰漫,她更無法看見那人的容貌。

「著火了!著火了!我很疼!我的胳膊很疼!」她哭了,終於有人能聽她說出這句話。就算得不到安慰,得不到保護,能有人聽她說出心裡的恐懼和苦痛,也很好。

「美璃,沒有火!沒有火了!」

她死死抓住那人的手,淚水紛亂,「帶我走!帶我離開這裡!」

「你做噩夢了,你睜眼看看,你是安全的!」

安全?她哆嗦著收攏眼神去看四周……這是哪兒?她一時惶惑了,她看見了幾個面帶驚詫的侍衛,一手舉著火把,一手拿著刀,都在怪異地看她。

她一凜,慢慢恢復了意識,這是圍場的帳篷……她看那個來救她的人,卻撞進一雙年輕清澈,帶著同情和憐惜的眼睛。火把在他漂亮的眼睛裡點綴了幾個光點,如同映在深潭裡的星星。

好美……她瞬間沉迷了一會兒,這是永赫的眼睛。

「刺客呢?!」靖軒清冷的聲音剛在帳篷外響起,人已經進來了,只胡亂穿著短褂,手裡還緊握著長劍。

他面無表情地看了眼軟榻上的永赫和美璃,冷笑了一聲。

被他冰冷的眼神一刺,她才覺得自己還死死抓著永赫的胳膊,她垂下頭,不著痕跡地鬆開手,永赫卻沒起身,依舊皺著眉,若有所思地坐在她身邊。

「抓到刺客了嗎?」連玉安大姑姑都來了,雖然沒戴首飾,也沒穿正式的袍褂,她走進帳篷時還是一身整齊風儀端莊。相比之下美璃這才驚覺自己只穿了貼身的內衣,頭髮披散,滿臉淚痕,狼狽失儀。

「看來……」靖軒冷峭地瞥著低垂著頭的她,「根本沒什麼刺客,不過是做夢亂喊。」

「嗐!」玉安大姑姑捶了下手,略有埋怨,「美璃格格啊,你可把老祖宗嚇壞了!」

美璃疑惑地抬眼頭看她,恍有所悟,「我又尖叫了?!」她徵詢地看向永赫,永赫不以為然地微笑點頭,毫無責備之意。

她懊惱地長出一口氣,自從那場火災後,她就總是夢中尖叫,自己住的時候還沒什麼,現在就成大麻煩了,驚動了值夜的人不說,估計周圍幾座帳篷的主子都被她嚇醒了。

「美璃格格,你要是沒事了就去老祖宗那兒問聲安吧,她老人家半夜聽見那麼淒厲的喊叫,嚇得渾身哆嗦,以為你被刺客傷著了!王爺,你也去皇上那兒說一聲,剛才還派人來問是怎麼了,皇上也嚇得夠嗆,以為老祖宗出了什麼事。你們,」玉安皺眉說,向發呆的侍衛們掃了一眼,「也都趕緊出去,半夜闖進格格的帳篷成什麼樣子!都去和被嚇著的主子們說一聲,都安心睡了吧。」

侍衛們悻悻地退了出去,面有不甘之色,也不是他們想闖進來的,聽見格格喊得那麼慘,以為出人命了呢!功沒立上,還落了一頓埋怨,冤枉!

美璃知道,雖然大姑姑沒直接說她,但對她惹得麻煩很是生氣,以前總是教導她的申嬤嬤告老出宮了,玉安姑姑原本就不喜歡她,現在……更討厭她了吧。

靖軒也煩厭地挑簾出去了,永赫拍了拍她的肩頭,「今晚我值夜,你有事就叫我吧。」

美璃點點頭,向她感激地笑了笑。

向老祖宗請安謝罪後,美璃從帳殿裡退了出來,她望著滿天星斗歎了口氣,不敢再睡,生怕再來這麼一次,估計全營地的人都要被她嚇醒。

永赫帶著一隊侍衛在主帳周圍巡視了一圈,有人詢問就粗略應付幾句,美璃等他走近,抱歉地向他福身,都怪她,給他也添了很多麻煩。

「不睡了?」永赫揮手示意身後的侍衛繼續巡查,自己引著她走近小火堆,上面吊著水壺,他讓她坐下,小心翼翼地倒了杯水給她,「小心燙。」

美璃坐下,還是有些尷尬,他不嫌她反而對她很好,讓她更過意不去了。

他挨著她坐下,似乎很明白她不去睡覺的苦衷,「是不是安寧殿著火了以後你就總這樣了?」他大咧咧地問,並不像其他人,或嘲諷或隱晦,坦蕩自然反而讓她很輕鬆地點了點頭。他剛進京多久,也知道的這麼詳細了?看來壞事果然傳千里的,她默默笑了笑。

「沒事的,過一陣子就好了。我小時候也在睡覺時被嚇過,然後也總這樣,長大慢慢就好了。」

美璃笑著點點頭,她喜歡和永赫聊天,雖然認識不久,她已經發現他還像個大孩子般真摯熱忱,至少他的心裡沒那麼多彎彎繞,他想笑的時候就笑了,想說什麼就說什麼。

「你從小在關外長大?」美璃努力地找一個話題。

「嗯。」永赫笑起來,好看的嘴巴彎出弧度,露出白白的牙齒,笑容明朗清澈,讓她已經過分沉重的心好像被和暖的風吹過。

這個男人……要是永遠也不長大就好了。

她竟然在他的笑容裡瞬間這樣喟歎。等他長大了,就會變了,變成……她皺了下眉,跳過那個她不願意想的名字,即便變成梓郁那樣,也很可惜,也不會有這麼純真的笑容了。

永赫大概也覺得如果沉默了會很尷尬,就和她說一些關外的風物,見她慢慢垂下雙肩,他擔心地說:「你累了吧?」不等她阻攔,他已經差遣下人抱來幾個厚氈疊成高高的一垛,讓她靠著。因為沒有依靠,氈垛經不住份量,總會歪塌下來,他乾脆坐到另一邊頂住氈堆,呵呵地笑著,「你靠吧,這回不會倒了。」

美璃安心地靠在氈毯上,身上披著薄被,她默默地看著深幽的星空,好久了……她沒感覺到這般踏實。雖然只是暫時的依靠,她也告誡自己不要沉迷,但今夜她太累了,就這麼靠著……一會兒也好。
第9章 釋然

天色青蒼鳥兒在還很稀薄的晨光中歡暢啁啾,讓春天的清晨多了幾許清新溫暖。

靖軒梳洗完畢走出自己的帳篷蜩蜸蝃蜘,颱颯颮颭昨夜皇上臨時吩咐他回京處理急事,他想趕早出發碲碥碭碧,鉺銦銗銖起得比平時提前。

在行將熄滅的火堆後,他看見了她……

她靠著高高的氈墊殟毄毃毾,瘕瘋瘔瘈人卻緊緊縮成一團,無端就給人柔弱無助的感覺誙誑誓誡,魠鳳鳲鳶她的頭歪靠著氈墊,一行淚珠掛在俏美瘦削的臉頰邊,讓人不由心軟,他甚至握緊拳頭刻意遏制自己莫名其妙的憐惜和內疚。

他看著她,竟然覺得陌生。

她向他微笑時,她平靜地看著他時,她很懂人情世故地打賞太醫時,她珍惜地吃掉髒了的食物時,他都沒太驚詫,惟獨此刻……他驟然發現,她再令人生厭,也不過是個十六七的小姑娘。他從沒想過她會脆弱,他故意說過那麼多傷她的話,做過那麼多傷她的事,她都沒皮沒臉的忽略過去,糾纏,糾纏得讓他都發了狠。

總是她欺負別人,傷害別人,她怎麼會脆弱?

他想起她手臂上的傷口,想起了她半夜夢中淒厲的喊聲。皺了下眉,隨即冷漠地展開,這一切和他有什麼關係?!是他要她去踩死老太太的麼?是他要她到處招搖生事惹來天怨人怒的麼?

是,為了擺脫老祖宗的指婚,他落井下石了,他欠她的,早還清了!

「來人,備馬!」他漠然吩咐,早有伶俐的侍衛為他牽來馬匹。

美璃睡得本就不踏實,被說話聲驚醒,她迷離的眼神逐漸聚攏,看清了不遠處正接過韁繩的靖軒。

氈墊後的永赫也朦朧醒轉,抹了下臉跳起身來,「靖軒哥,要回京啊?」

「嗯。」靖軒翻身上馬,瀟灑利落,「你好生照應老祖宗,皇上那邊有梓郁,不明白,不熟悉的多問問他。」他看著自己的馬,捋了捋鬃毛。

「是。」永赫點頭。

美璃緩緩站起身,她……該怎麼辦?日後見他的時候還多,她一直忸怩躲閃反而令彼此更加尷尬吧?

「您……」她第一次用這個稱謂和他說話,自己也頓了頓,「路上小心。」她恪盡禮數地向他福身。

靖軒緊握了一下韁繩,冷漠地「嗯」了一聲。

如陌生人般疏離,不正是他想要的麼?很好。他一夾馬腹,馬兒嘶鳴一聲,揚開四蹄快速奔跑而去。

就算只有短短的一瞬,他的心還是被刺痛了。

以前的美璃不會這麼和他說話,不會這麼謙恭有禮。她像一隻刁鑽跋扈的小獸被生生推入黑暗的牢籠,再放出來的時候,變成了溫和柔順的兔子。這脫胎換骨的變化,是由什麼樣的苦痛硬逼出來的?

他揚鞭加速,耳邊的風還是帶不去她夜晚尖厲的呼喊:救命——救救我——

皇上照例領著男人們去圍捕獵物,女人們卻沒頭一天振奮,都各自在林間坡上遊玩,美璃早早地去孝莊身邊伺候梳洗,孝莊憐她一夜未曾安眠,特意著人伺候她補眠休息。美璃也想趁機避開人群,並沒多加推辭。

派來伺候的是個年紀不大的小宮女,美璃讓她守在塌邊,一旦她在夢裡尖叫就立刻推醒她。

等她醒轉,已經過了午飯時間,男人們經過一上午的騎射也都累了,女人們也玩得力倦神疲,都紛紛歸帳午睡。小宮女守了她這麼長時間也困得搖搖晃晃,美璃抱歉地讓她去下處休息。

她熟練地為自己梳了個簡單的髮髻,安寧殿裡無人服侍,她早就習慣自己打理生活瑣事。

營地裡除了巡邏的侍衛,不見其他人影。雖然太陽已經有些烈了,但很溫暖,照在身上,整個人都軟軟的,很舒服。美璃信步走向小河,享受著無人問津的自由,不由微笑了。

她坐在河邊,看著流水淙淙,忍不住隨手抓些小石子,一顆一顆地擲入水中,激盪起小小水花,她忍不輕輕笑出聲來。兩年孤寂沉悶的生活,讓她學會這般略顯無聊的自娛,不然……真的會瘋掉。

一把石子扔完,她回身準備再揀的時候瞥見一雙華美的靴子,她被嚇了一跳,直直地抬頭去看靴子的主人。陽光正照在那人俊挺的身姿上,她瞇了瞇眼才看清了他的容貌。

她愣住,怎麼可能是他?他不是回京了嗎?

她趕緊站起身,四下無人,她想再按禮請安又實在尷尬,一時僵在原地。

他沉默地看著她,她明明是長高了,卻因為過於纖細的身材和尖削的臉龐而顯得比以前更加嬌小。長長的睫毛如今不再囂張無禮地瞪著人,總是半垂著,密實地遮擋住清亮沉靜的大眼睛。那雙眼睛本來就很漂亮,裡面的光彩分明是比以前黯淡了,卻不知怎麼多出了一份讓人說不出的神韻,似卑微又似倔強。

「這個,給你。」他把手裡的紙包遞向她的時候,自己都一陣懊惱煩躁。他是憐憫她這兩年來吃了不少苦,以前她總是要他去給她買各種零食,他不厭其煩一律置之不理,現在想想,也有些過分,就當補償給她吧,僅此一次!

「是什麼?」她並沒伸手來接。

「粽子糖!」他冷聲一哼,十分不悅地說。

她藏在袖子裡的手輕而又輕地顫抖了一下,對她來說很久遠的記憶被觸動了……她知道他在南書房外等皇上接見臣屬完畢,悄悄地潛入廂房,他正坐在炕桌邊看一本兒書,她跳過去趴在他的背上,死緊地摟住他的脖子,一相情願地向他撒嬌。

他呵斥她,要她鬆手,說被太監宮女看見了不成體統。

她反而得意洋洋地要挾他給她買粽子糖才鬆開。她記得她趴在他耳邊,大聲地告訴他:「我最愛吃粽子糖了!」她希望這麼大的音量能傳到他心裡,能讓他記住她愛吃的東西,能在街頭看見這個東西的時候,下意識地想到是她喜歡吃的。

她苦澀地笑了。

剛進安寧殿的時候,梓晴姐姐偷著來看她,給她帶了一大包粽子糖來。她欣喜若狂,問是不是靖軒托她帶來的,因為她只告訴過他。梓晴姐姐支支吾吾,她還以為是默認。

她把糖仔細地收好,捨不得吃,她要在很想他的時候才吃一顆。

後來,她聽見幾個宮女太監在院子外的過道上唧唧喳喳地嘲笑她癡心妄想,恬不知恥,才知道,老祖宗想趁她闖了這次大禍的機會把她塞給他,說是只要她成了家,當了妻子母親,自然會沉穩成熟,不再惹是生非了。靖軒為了擺脫她,竟然要求皇上嚴懲她,她才有了三年的圈禁生涯。

她不敢相信……他厭煩她竟然到了這種程度!

怪不得,她日盼夜盼,盼不到他來看她一眼。

梓晴姐姐再來看她的時候,其實她已經明知答案了,還是不死心地問那糖是不是靖軒給她的。

梓晴姐姐哭了,要她別再癡戀,要她別再折磨自己。

晚上,她還是不敢相信,不想相信這個真相。拿出一顆糖放進嘴巴,好苦!那糖竟然比黃連還苦!從嘴巴苦進心裡。

她不信邪,隔天再吃一顆……還是那麼苦!

她把糖都埋到牆角下時,終於相信了現實。從此,她再也不吃糖了,因為她不想再回味那種苦!

「謝謝。」她看著他手中那包遲買了兩年的糖,「我已經不愛吃粽子糖了。」

靖軒厭煩地一皺眉,毫不猶豫地把紙包甩進河裡,多餘!他實在多餘!

「靖軒哥哥。」他轉身離去時,她突然叫住了他。他愣了一下,她叫他靖軒哥哥嗎?似乎無論她怎麼稱呼他,熟悉的,疏遠的,他都覺得彆扭。

他冷冷回身看她,如果她以為這包糖是他回心轉意,他就要決絕地說出真相:他對她,從來沒有一絲好感!過去,現在,以後!

她看著他淺淺而笑,又是那種笑!那種讓他的心會莫名抽痛的微笑!

「靖軒哥哥,你……不必內疚。」她說,反而好像是在安慰他。「我遭遇的一切,都是咎由自取。我反而感謝這兩年的冷宮生活,這樣我還能活得坦然一些,感覺對老婆婆也有了些交代。」

他沉默。

「靖軒哥哥,我一直沒機會向你道謝,我父母留下的家產……」

他轉頭就走,不想聽,她說的話,他一句都不想聽!

望著他離去的背影,她突然感到刻骨的悲哀,她總是看他的背影。

這是她最後一次叫他「靖軒哥哥」。

該說的都說了,她和他都該釋然了……從此,她和他就是陌生人,沒有那麼多的過去,也不會有將來。

她再看見他的時候,會稱呼他王爺或是您。



第10章 承毅

馬車在黃沙土路上吱吱嘎嘎地緩慢行進,趕了大半天的路,江柳已經很累很睏,太顛簸了,想睡過去實在太難,所以格外疲憊。

「格格啊,你這是要去看誰?」她有點兒抱怨地問沉默靠在一邊,被顛得臉色發白卻不吭聲的美璃。剛從圍場回來,格格也不好好休息,一大早就要往孝陵趕,她還以為伺候格格出遊是件好差,沒想到這麼遭罪!

「一個哥哥。」美璃眼神飄忽。

「哦——」江柳點點頭,親戚吧?格格被關在冷宮這麼長時間,什麼親人都不能見,一出來急著去探望也是人之常情。

就算盡量加快速度,還是用了兩天才到目的地。長時間的顛簸趕路,美璃覺得渾身酸痛無力。她扶著車廂遠眺這一片荒涼靜謐的景象。不遠處還有工程在進行,鑿石打樁的聲音迴響在耳邊,更覺淒涼慘淡。

幾個站在石牆外的兵士邊打量她邊上來盤問,美璃趕緊給江柳使了個眼色,塞了銀子給他們,他們才心滿意足地答應為她去通報。美璃細看這座院落,與皇陵裡的那些華麗建築不同,院子全部用青石搭建,堅固樸拙,顯然是給守陵的軍士駐紮所用。

「進去吧,進去吧,貝勒爺讓你進去呢。」一個兵丁從二門裡出來,有些曖昧地盯著她瞧,嘿嘿地笑著。

美璃無暇顧及這些,快步走進內院。

沿途值勤的兵士紛紛給她指路,她被引進大院角落的一處房舍,剛走近小跨院的門,她就看見坐在樹下的承毅。他聽見腳步聲,依然靠著樹幹坐著沒動,只是轉過眼神來無心地瞥了她一眼。

「承毅哥!」她叫了一聲以後才愣住了,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認出他是兩年前豐神俊朗,意氣飛揚的貝勒爺。

承毅看著她,沒表情,沒言語,既不悲傷,也不驚喜。

美璃眼睛刺痛,他的那一箭射殺了梓晴姐姐,何嘗不也射殺了他自己。

她深深吸了口氣,不讓自己流露出傷心和悲憫,確定湧到眼睛的淚水已經退卻,她才輕輕地走到他身邊坐下,閒話家常般說:「承毅哥,我被放出來了,來看看你。」

江柳害怕這個瘦削陰冷的男人,雖然他是那麼漂亮,但他週身散發的死氣卻讓她毛骨悚然。她瑟瑟索索地蹩到門邊,不敢靠近。

承毅點了點頭,總算有了些表示。

「有水嗎?一路趕來好渴。」美璃強作笑顏。

「屋裡。」承毅用眼一瞥。

美璃起身,走進他的房間。房間擺設簡單至於簡陋,收拾得過於整齊了,好像不曾有人在這裡居住般。

茶具放在靠近床頭的桌子上,她去倒水的時候無心掃了眼床鋪,赫然發現被褥極薄,她忍不住走過去摸了摸,果然如她所料,床單雖然整潔,卻積聚著潮氣,顯然很久沒曬過。駐守在這裡的都是些大男人,承毅哥又失了勢,就算有人服侍打掃也不會太盡心。

這種境遇……她太明白。

趕緊叫江柳也來喝了幾口水,派她去向外面的兵丁要根長繩來,趁正午的太陽正暖,趕緊替承毅哥曬一曬被褥。染了潮氣的被子蓋在身上的滋味……現在她想起來還陣陣發冷。

承毅瞪著眼看兩個姑娘在他房間裡出出進進,把被褥逐條晾曬,雖然他皺著眉不以為然,卻也沒說什麼。

江柳忙活了一陣,疲乏得不行,美璃問過承毅,把她安排在小廂房裡休息。她在院子裡找到一個木棍,輕輕地逐一拍打繩上的棉被褥墊,既拍去灰塵,也能讓棉花更加蓬鬆柔軟。

承毅默默地看著她,眼底閃過清淡的憐憫,她是如何變成眼前這樣的……他知道。嬌蠻任性如她,是怎麼熬過那麼漫長歲月的?

「爺,走好,小心台階!」一個慇勤的聲音在院子門口響起,在靜默的午後顯得格外清楚。

美璃抬頭,正看見一個好像是頭目的中年男子卑躬屈膝地引著靖軒進來。她愣愣地停住手,他也正冷然瞟她,美璃垂下眼,福了福身,繼續拍打被褥。

老天爺總是愛和她開玩笑,她除了聽之任之又能如何?

「皇上讓我來帶你去豐台大營。」她聽見靖軒對承毅說。

「好。」承毅沉默了一會兒才答應,人也慢慢站了起來。「要開戰了?」他的語調沒有起伏,不激動,也不好奇,和準噶爾的一戰已屬必然,只是遲早的問題。

「近期應該不會,但必須開始正式籌備了。」靖軒似乎有些煩躁。

「水!」他冷聲吩咐,雖然美璃背對著他,也知道這話是衝她說的。

她點了點頭,表示聽見了,走回房間倒了兩杯水端出來,一上午,承毅哥就坐在那兒發呆,太陽曬著,也該口渴了。

房間裡沒有托盤,她一手拿著一個茶杯小心翼翼地走出來,先遞了一杯給承毅,騰出手來雙手捧給靖軒,看上去是格外尊重,實際上親疏立現。

承毅看在眼裡,眉頭極快地一皺,美璃……終於死心了。

靖軒冷著臉接過茶杯,一口喝乾。

美璃微笑著問:「您還喝麼?」禮貌卻疏淡。

靖軒不答,把茶杯甩回給她。

美璃也不怨怪他的無禮,安靜地等承毅也喝完水,一起收走杯子,拿到井台邊,熟練地打了桶水,仔細清洗。他們在低聲說些政事,她無心傾聽,洗好杯子,沒活兒找活兒的把承毅扔在門後、士卒沒來得及收走的換洗衣服拿出來洗。

她仔細地把衣服抹平曬在長繩上,這樣干了才會平整。擦了擦額頭的細密汗珠,她不經意地回身才發現兩個男人早已不再交談,都用若有所思地眼神看著她。

她先是有些窘,隨即淡然笑了笑,他們是沒想到她能幹這樣的活兒吧?生活教會她的比他們想像得要多!在冷宮裡,有活兒她甚至會捨不得一下子幹完,能幫她消磨時間的任何事物她都會非常珍惜。夏天的時候,她會無聊的隔天一洗床單被罩,她的臥具幾乎都快被她洗破了。

其實她兩年沒見承毅,毫不見外地就替他洗衣服是挺怪的,但她看見那堆衣服時竟然習慣性地就拿起來洗了,心裡還十分踏實,她有事情可做。

靖軒的兩個隨從走進院子,「爺,晚膳您想用些什麼,奴才們要早做準備,這裡荒村野店的,什麼都沒有。」

靖軒有些不耐煩,「隨便吧,有什麼吃什麼,明天一早就走,不必興師動眾的。」

隨從低頭領命,站在院外等候差遣。已近傍晚,營地裡吹起晚飯的號角,江柳也睡飽出來,幫著送飯來的士兵擺飯布菜。

靖軒的隨身侍衛皺著眉看石桌上粗陋的飯菜,十分為難,交換了下眼色,其中一個就快步走出去。

美璃挨著承毅坐下,三菜一湯,雖然粗糙,足以果腹,至少比她在安寧殿的伙食要好。他……自然是無法下嚥,她卻早已習慣這樣的粗茶淡飯。她拿起碗筷給承毅撥了碗米飯,靖軒……自會有他的飯食,他的下人不是已經去張羅準備了麼。

「你是幹什麼的?」靖軒突然冷聲喝道。

美璃一抖,卻發現他正沉著臉瞪魂不守舍的江柳,「你是主子,還是她是主子?!」威嚴冷酷的語調把江柳都嚇哭了。

「格格……還是我來吧……」江柳慌慌張張地搶過她手裡的筷子,求救般哽咽低喊。

美璃抱歉地苦笑一下,她是習慣了自己動手,在他看來卻是下人欺主,他和她看到的……永遠不是一回事。

「也給我撥一碗!」他一個吩咐江柳一個動作,小姑娘的膽已經被他嚇破了。

承毅夾了一塊炒雞蛋放在美璃碗裡,美璃向他笑了笑,各自悶聲吃飯,獨自呆久了,吃飯自然沉默無語。

靖軒夾了一條青菜,根本沒切開,算是炒的,更像是煮熟的。他放進嘴裡,一無味道,他緊皺眉頭。承毅……和她,這兩年就吃這樣的食物?他沉著眼看對面兩個毫不覺得飯菜難吃的人,心裡說不出什麼滋味。

靖軒的隨從讓兩個兵士端著托盤回來,一個托盤裡是特別為他做的飯菜,雖然樣式單調,顯然是上了心,頗有香味,竟然還有一碗紅燒肘子。另一個盤子裡是兩罈酒,承毅扔下碗筷,拿起一壇就灌。

美璃也放下碗,禮貌地說:「我吃好了。」隨即起身去收晾著的被褥。

江柳偷眼瞥著石桌上新擺上卻無人問津的飯菜,有心想吃,卻被靖軒冷得要結冰的臉色嚇到。他突然摔下碗來,江柳嚇得從凳子上竄起來,跑到美璃身邊恨不能躲到她裙子底下。美璃一邊收被,一邊安撫地向她微笑搖頭,顯然沒被靖軒莫名其妙的火氣影響。

「拿走!撤下去!」他突然暴怒地對隨從厲喝,「你們也滾!」

兩個隨從熱臉貼了冷屁股,戰戰兢兢地催促一邊兒已經哆嗦成一團的兵丁趕快撤下後上的飯菜。
第11章 打賞

美璃推醒睡在身邊的江柳碳碪碴硾,摜摴摬摐她年紀還小,正是貪睡時候。美璃怕自己又在夢中尖叫緋綴緌綾,獐獑獃獍又不忍讓陪她奔波一天的江柳值夜,只好克制著自己的睡意暨暢暡朄,禒禈禠稰迷迷濛濛一直堅持到天微亮。

知道今早承毅和靖軒要出發去豐台,她催促著江柳也早些起身銡銅銣銔,瞂睿睡碬免得耽誤他們的行程。

梳洗收拾妥當,她以為承毅和靖軒都還沒起疐瘦瘓瘌,蓌蓋蒧蒱推門出來卻發現兩人已經對拆完一套拳法,薄薄的短衫上前胸後背都被汗水殷濕。兩人都微微有些喘,見她出來,都停了手。

靖軒的下人很有眼色地端來兩盆水伺候他們擦身換衣,美璃有些不好意思,退回房間又顯得太造作,只好低著頭去院子外邊佯裝散步。還好不久就有兵丁端來早飯,她也跟著回去,幫忙擺置。

承毅已經換好袍褂,站在樹下默默出神,美璃看著他,雖然還是寡言少語,初見他時的頹敗神色卻消散不少,原本冥寂的眼睛裡有了些光彩。她有些傷感,他是把與準噶爾的那場仗當成人生的寄托吧?其實這兩年來,承毅哥過的比她苦,她……還知道自己有出去的一天,他卻不知道自己何時能解脫。

「吃飯吧。」她柔聲喚他,因為沒防備,悲哀透進了聲音,竟然有絲哽咽。曾經以為承毅哥的心比……靖軒還硬,她苦苦地笑了,她一直不會看人的,永遠也看不到別人的心。

有了昨天的經驗,靖軒的侍從沒敢亂張羅,兵士送來什麼就是什麼,因為王爺前來,廚子特意拌了幾盤涼菜,靖軒一聲不吭地大口吃著饅頭,碰都不碰。美璃慢慢地吃著,她很瞭解他此刻食不下嚥的感覺,她也體會過的。沒想那麼多,她把自己面前的鹹菜挪到他手邊,比起味道恐怖的拌菜,鹹菜就饅頭爽口多了。靖軒冷著眼看了下她,美璃垂眼避開了他的眼神,他該不會認為她在刻意討好他,別有所圖吧?她和他的心結太重,相互置若罔聞才是最好的吧,她又魯莽了。

還好靖軒也沒再說什麼,吃了半盤鹹菜兩個饅頭。

潦草地吃完飯,承毅就吩咐兵丁牽馬,美璃也匆忙起身打算去找自家車伕。

「騎馬吧,快些。」承毅拍了拍馬鞍。

美璃猶豫了一下,想著來時的顛簸和速度,點了點頭。

美璃坐在承毅的懷裡,馬的速度不算太快,春風和煦,陽光柔暖,她又一晚上沒好好睡覺,困意慢慢侵襲,她不自覺地摟緊承毅的腰,找了個舒服又安全的姿勢沉沉睡去。

靖軒漸漸聽不見身後的馬蹄聲,有些疑惑地回頭看,承毅已經遠遠的落下一段距離,他有些不耐煩地拉馬停住。承毅緩慢地趕上來,他才看清睡著的美璃。

「麻煩!」他皺眉低咒了一聲。

承毅沒理會,依舊緩速前進,他身後靖軒的兩個隨從因為其中一個載著江柳,也不好超過承毅,只能慢慢地跟在後面。

「她……」承毅低頭看著因為摟著他,袖子微微後扯而露出手臂疤痕的美璃,他輕而又輕地拉起她的袖子,細看那塊醜陋的疤痕和還沒癒合的箭傷,「一定吃了很多苦。」

靖軒抿緊嘴唇沒有接話。

「即使……」承毅看著美璃蒼白的小臉,因為疲倦,眼睛下浮現淡淡的青黑,顯得更加憔悴柔弱。「你也對她好一些吧,畢竟她曾喜歡過你。」

靖軒冷聲一哼,瞥了一眼她手腕上的疤,皺眉煩躁地別開臉。雖然一副被拖累的冷漠臉色,他卻始終沒再催促加速趕路。

畢竟是在馬上,強烈的困勁兒過去,還是睡不踏實。

美璃清醒過來,抱歉地鬆開緊摟承毅腰身的手臂,坐直身體。她睡著了,承毅哥拉韁繩的胳膊還要負擔她身體的重量,這一路走來一定酸疼不堪吧?

「對不起。」她內疚地去揉承毅的胳膊,「一定酸死了。」她埋怨自己。

承毅嘴唇扯出一個柔和的弧度,搖了搖頭。

「前面就是京城和豐台的岔路!」並行在側的靖軒突然冷聲說,顯得有些突兀。

美璃愣了愣,明白了他的意思,仰頭向承毅微笑,「我自己回京吧,你們公事要緊。」

承毅有些猶豫,已是下午,雖然已經在回京的官道上,往來行人不少,畢竟是兩個年輕姑娘家,她們的馬車又被甩下半天的路程,怎麼都讓人無法放心。

「前面就有驛站,讓她僱車回去。」靖軒看了看天色,「咱們也要快些,不然到豐台得什麼時候?!」

美璃跳下馬,江柳也被隨從抱下馬,一臉不高興地湊到美璃身邊,暗罵這個長得很好看,卻沒半點人味兒的慶王爺真不是個東西。

「這個給你!」靖軒寒著臉甩了個小包過來,美璃嚇了一跳,本能地接住,小包裡的東西打得手指很痛,她拿在手裡沉甸甸的,應該是銀子。

他高高地騎坐在馬上,扔銀子給她……屈辱的感覺在心底漫延。

「我有錢。」她輕聲說,捧高小包還他,他是以為她連僱車的銀子都沒有吧,苦澀漸漸蓋住屈辱,讓她一陣心酸。在他眼中,她的確卑微窘迫。

「給你就拿著。」他很不高興,原本漠然的語氣裡混入了幾分厭煩。

美璃咬了咬嘴唇,她何必和他較真。嚥了下口水,她強迫自己笑了笑,收回手,向高高在上的他福下身,「謝王爺賞。」

「你!」靖軒氣得用鞭子一指她。

江柳真怕慶王爺一鞭子打下來,他那個臉色比剛才還嚇人。「格格,快走吧!」她一把拉住美璃,拖她往驛站方向走。

等她們消失在官道的轉角,靖軒鐵青著臉對覷著他臉色暗暗叫苦的兩個隨從厲聲吩咐:「跟著她們,別讓她們發現!保證她們不死不傷!」他簡直像是在詛咒。

說完了自己也很窩火似的,一鞭子抽在馬身上,馬長嘶一聲撒蹄狂奔。

承毅面無表情地緊跟在後,靖軒跑了一陣,火氣終於消下去,她從冷宮裡出來以後,不知好歹的事也不光這一件兩件了,他就是自找的!

見他緩下速度,承毅也拉了拉韁繩。

「為什麼不好好說。」承毅淡淡地說了一句,語氣沒有起伏。

「好好說?!她再纏上來怎麼辦!」靖軒恨恨地一哼。「不會了。」

靖軒一愣,沒再說話。



第12章 暗示

天氣已經有些炎熱了,美璃在慈寧宮外侯旨的時候,中規中距地站在廊下,上午的太陽火辣辣地曬在她身上,額頭微微滲出汗珠也不敢隨便擦。玉安來接她進去的時候,端寧的臉上出現一絲讚許。以前美璃總是不等通傳就冒失地闖進去,實在碰見老祖宗在會見要客也不肯老實地在外面等,總是在院子裡跑來跳去,折騰得雞飛狗跳,沒眼色,沒規矩。

也許她自己不知道,她那點兒小道行在宮裡這些嬤嬤、姑姑眼裡,的確也只是小兒把戲。她那樣成心胡鬧不過就是想在眾人面前顯示老祖宗對她恩寵有加,她可以如此橫行無忌,希望別人能高看她一眼。殊不知這樣無知亂來更讓人厭惡,更讓人覺得她可笑。

如今……她大概是明白了。

「進去吧。」她向美璃淡然一笑。

孝莊看了看美璃身後捧行李的太監,只有小小一個包袱,心裡一陣惻然。美璃這孩子……實在可憐。尤其現在,這麼柔順乖巧更讓人心疼!或許,這副藥對她實在太重,連元氣都傷著了,孝莊有些唏噓。

「快來喝些涼茶,熱了吧?」她招呼美璃在自己身邊的炕上坐下,忍不住用手絹輕拭她額頭的汗珠。

美璃笑了笑,輕輕搖頭。

「這段時間就在我這兒住!」孝莊皺眉囑咐,「你家裡也沒人好好照管你!你的身子骨……」她打量了一下美璃細弱的身子,眼神回到她蒼白卻益發嬌美的小臉上,「必須好好調養。」

頓了頓,孝莊口氣異樣,眼神也閃開了,似乎略有歉疚,「你也讓玉安她們教你點兒居家過日子的道理和本事,也不小了。」

美璃站起來福身道謝,她又想起在圍場坡後聽見的那幾個男人說的話,老祖宗要把她嫁出去了……所有人閃躲不及,不知道,誰會那麼倒霉被挑中。她苦澀一笑,不管是誰,雖然她沒有娘家靠山,沒有豐厚陪嫁,她會努力盡到妻子的本分,像對親人一樣對待他……她也只有這樣回報,只能這樣回報。

外面問安叩拜聲一片,康熙就在紛紛跪伏的人群中淡笑著走進來,美璃也恭順向他行禮,得體地準備和下人們一起退出去。

「坐吧,不用走。」難得皇上笑著和她說話,雖然眼睛並沒看她,口氣也很隨意。

美璃只好坐下,輕輕為老祖宗捶腿,才不至於傻坐著那麼尷尬。

祖孫兩個說了些閒話,康熙突然笑了笑,「老祖宗覺得素瑩這丫頭如何?」

孝莊微微一愣,有點兒明白康熙剛才不讓美璃退下的用意,雖然有些不忍當著美璃把話挑明,卻也不好拂了孫兒的意願。「還好,性子柔順,人也俊俏。」她不鹹不淡地誇了一句。

「眼下軍費吃緊,江南的財政就顯得尤為重要,此事非札穆朗不可,他在江南供職多年,是不二人選。」康熙輕描淡寫地說了幾句。美璃雖然不太懂,也聽明白皇上的意思,朝廷就要和準噶爾打仗,哪兒都要用錢,國庫的一大半銀子都從江南來,必須要一個肯出力又很懂行的人去為大清斂來更多的錢財,這裡的水有多深,她無法想像得出,但她知道,素瑩的阿瑪就是這麼個人。

「近來札穆朗在戶部理事,很是得力,朕正想給他的女兒指門兒好親以示勉勵,皇室子侄裡也沒太合適的,只有靖軒,身份地位,人材長相都配得過,自從蒙古和親作罷,他的婚事也一直擱下了。老祖宗也瞧出來了吧,靖軒和素瑩兩個也相互有心,」康熙一笑,「朕私下已和靖軒說過這事,裡面的利害關係他也深知,撇開這些都不談,素瑩本身他也十分中意,所以朕就來求老祖宗做媒,比孫兒豈不更有份量,更吉祥和滿?」

美璃依舊微笑著為老祖宗捶著腿,表情一無變化。在聽見皇上說出靖軒的名字時,她的手的確輕而又輕地顫抖了一下,但她盡力克制自己若無其事地繼續捶腿,她……不該意外的。

皇上不讓她走,就是讓她聽見這番話,聽清這番話吧?她嘴角的笑痕微微加深,其實皇上多慮了。她就是再傻,用了兩年也都想清楚了。

皇上也太高估她的執著了,她也是個女孩兒,怎麼會對兩年裡連一眼都不肯來看她的男人還不死心?她花掉身邊最後幾兩銀子,央求小太監去皇上那兒帶話攔他,讓他來看她……他沒來,甚至連一句話都沒讓太監帶回來。

她不願意再回味拉住小太監一遍遍問「他說什麼了?」,小太監不耐煩地反覆回答「什麼都沒說!」、「只嗯了一聲」時的失落和悲傷,可那感覺此刻卻還是那麼清晰的苦在她的心間。她難道還沒苦夠?她都要嘲笑她自己了!

她猛然發現,其實之前皇上已經很多次在暗示她了,只是那時候她傻得聽不明白,愣頭愣腦地一意孤行,怪不得她傷心也沒人同情,估計大家早被她的遲鈍氣得半死,懶得理她,她倒霉也覺得活該。

現在,她聽懂了,聽得很透徹,很好,這樣以後就不會再受傷,不會再傷心了。

「嗯,這是喜事,靖軒也該成家立室了。」孝莊點點頭,當著美璃的面,真是無法熱心得起來。

「孫兒想,春狩完畢就請老祖宗下懿旨,在出征準噶爾前把喜事辦了,札穆朗和朕都撂下一樁心事。」

孝莊點頭。

從寢宮裡出來,美璃到偏殿裡默默收拾自己隨身的物品,沒幾樣東西,一會兒就收拾妥當了。她很滿意此刻的心情,平淡漠然,聽見他的婚訊就和聽見陌生人的一樣。

還沒等她喝口茶,宮女又來叫她去太皇太后那兒,美璃有些疑惑,老祖宗剛才還吩咐她自行休息,難道有什麼急事?

還沒進門就聽見房裡有人低聲笑著交談,有客人?

寢宮裡孝莊正一臉笑意地扶著宮女站在她喜愛的花株邊,一個背影有些眼熟的婦人正拿著小壺小心翼翼地往盛開的花朵上灑水。她們很親暱的說笑,就連平時不苟言笑的玉安姑姑也難得露出笑臉,低低說話。

「過來丫頭。」孝莊向美璃點了點頭,婦人聞聲也笑著轉過身,和善地笑著看她。

美璃沉吟了一下,才想起來她是永赫的額娘,因為很感謝永赫對她的善意,她福身問安時格外誠摯。

「還是你會伺弄花草。」孝莊一邊走回炕上坐,一邊對應如福晉笑著說,「玉安就沒你這兩下。」

「奴婢只是喜歡擺弄這些。」應如福晉呵呵笑,謙虛討好地說。

「常言道,會養花的女人才會挑男人,玉安就吃虧在這兒嘍。」孝莊揶揄地說,惹得應如和玉安都笑了。

玉安還申辯說:「那是奴婢誠心一輩子伺候老祖宗。」

「應如,你回來我可真高興,常來我這兒!把我園子裡的那幾棵花苗好好養護養護,那些花兒匠我信不過。」孝莊邊喝茶邊說,應如笑著連聲答應。

「這是小美璃,眼見也該出閣了,是我一直帶在身邊兒的孩子。」孝莊收了笑,疼愛地指了指美璃。「你多教教她,日後好相處,你那套相夫教子的本事我信得過,看把永赫那孩子教得多好!」

應如福晉一愣,顯然在太皇太后半開玩笑半鄭重的話裡聽出點兒眉目來。

美璃看著應如福晉慢慢變白的臉色和僵硬在嘴角的笑容,心裡竟然一陣抱歉。雖然老祖宗說的非常婉轉,該聽明白的都聽明白了。她甚至看見應如福晉偷偷露出煩惱的眼神去看玉安姑姑,似乎向她求證,玉安姑姑頗為無奈地點了點頭。

老祖宗對她的苦心,她是最近才好像恍然大悟的。美璃垂下頭,咬了咬嘴唇。對她,京城裡的流言蜚語,宗室裡的鄙薄輕視……老祖宗自然心知肚明,怕她嫁到別人家受氣吃虧,想來想去選中了應如做她的婆婆,僧面佛面……應如福晉就算心裡再不願意,總歸不會苛待於她。

她也深刻體會到老祖宗的為難,生怕應如福晉會強烈反應,事情弄擰了,難堪受苦的還是她,所以才這麼隱晦迂迴地暗示,為她留足了餘地。

美璃攥緊拳頭,她真該珍惜老祖宗的這番苦心,再不懂事聽話,她誰也對不起。如果她能早些懂得,何至於……落到今日田地。
第13章 星空

夜,已深了。

美璃坐在床上,藉著不算明亮的燭光打量偏殿這間小屋。以前住在宮中時塹塾墐墋,稯窨窩窪她一直被安頓在這裡,現在看來蒸蒻菣萒,銖銪銋銫卻有些陌生。

她輕輕地下了床,不想吵醒睡在窗下小床的宮女虹鈴熉熗熅爾,榑榎榍榡總怕做夢尖叫嚇到別人,又不好意思使喚比她還大兩歲的虹鈴守夜滭澈漚漏,穊稱稦稫她只好用老法子——不睡。

春天的夜空,是最明淨柔和的,雖然比不上秋天的高遠深邃,暖暖的風中,仰望漫天星斗,心好像也開闊起來。

美璃靠著廊柱坐下,遙望璀璨星空,心裡卻酸楚感慨。同樣是在紫禁城幽靜的宮苑中,同樣是孤零零渺小的她,仰望得卻好像不是同一塊天空。

也許生活教她的太多,她卻學得太慢,往日的喜怒哀樂在長而又長的孤寂歲月裡全數沉陷為今日的淡漠,那將來……她茫然地垂下淚珠,不知道多久以後她再獨自仰望星空,會用什麼樣的心情?

「誰?!」一聲戒備的低喝,把她嚇了一跳,眼前一花,巡夜的侍衛都快步靠近舉起燈籠準備照她的臉。

「沒事,你們繼續去巡視吧。」開始的那個聲音放鬆下來,低聲吩咐,攔住過於靠近的侍衛。

美璃的眼睛適應了明亮,侍衛們也整齊地排成隊伍退出小院,光線變弱,她更清楚的看清了來人。

星光如發亮的輕紗披覆在他的身上,年輕俊秀的臉頰勾勒出悅目的弧線,長睫毛的暗影下,清澈友善的雙眸含著淺淺的笑意,是他,永赫。

夜風一吹,她覺得臉上涼涼的,這才驚覺眼淚還掛在臉上未曾拭去,她慌忙抬手用袖子抹了抹。

永赫……她一陣尷尬,想起老祖宗和應如福晉的對話,應如福晉的表情……她竟然無法像原來那麼平靜坦然的對他。他……還能像初見面時那麼友善地待她嗎?也會怨她,恨她,因為她帶給他的種種難堪憂煩不已嗎?

她慢慢垂下頭,不敢再去看他俊美的臉。

「你……」他皺著眉,聲音低沉。

美璃的心因為他的語氣而苦澀絞痛,他已經不向她微笑了。

「你不冷嗎?」他擔心地問道。

美璃有些吃驚,愣愣地抬頭看他,他正一臉不贊同地看著她,目光相遇,他似乎微微一凜,她也覺得有些不好意思,飛快地移開了眼神。

星光同樣柔美地照亮了她。

她如他第一次見她般嬌俏柔弱。大家都說素瑩嬌美,當他進入老祖宗的涼棚,看見滿眼珠光寶氣的女人們中,她半低著頭,烏黑的長髮上只簪了朵雅致的花,尖瘦卻不失嬌嫩的小臉低垂著,他不知自己是怎麼辦到的,竟然那麼清楚地看見了她長而彎翹的睫毛輕輕翕動,素瑩……哪有她美?!

當她聽見老祖宗和額娘談論他的時候,亮亮的,閃動著瀲灩水光的大眼睛飛快地向他瞥過來時,他竟然緊張的故意轉開眼神,心……亂了速度。

當瘦瘦弱弱的她,慘白著臉讓太醫處理血肉模糊的傷口,緊咬著櫻紅嘴唇,不肯喊痛的倔強表情,卻深深地扎痛了他的心。剛看過素瑩梨花帶雨的撒嬌哭泣,他的心也生了幾分憐惜,但她……卻讓他的心都疼了。

關於她的傳聞那麼多,那麼惡毒,他沒見到她的時候也心生譏嘲,也和著大家說笑戲謔過,真的見了她的面……他笑不出來,甚至對那麼多尖刻譏諷她的傳言憤恨不已。

把她說的那麼不堪……其實,她只不過是個什麼都沒有的可憐女孩!也許正是由於她的脆弱無依,大家才更肆無忌憚地傷害她,貴族中的勢利殘忍,他如何不懂!如果是皇上的親妹妹,誰敢這麼說她!

她半垂著眼搖了搖頭,因為解開髮髻而披散下來的柔順長髮也隨之輕輕飄擺,他的心一軟,差點想伸出手去摸一下那頭絲順的烏髮。

「你……又值夜嗎?」夜色中沉默相對,實在尷尬,她沒話找話。

「你又不敢睡覺?」

她一笑,他又直腸直肚地說出心裡所想,不過……很親切。

見她笑了,他也笑出來。

她看著他好看的笑臉,胸口有些發悶。他還不知道老祖宗的想法吧,她突然有些不捨,當他知道了,她就連這個朋友也沒有了。

「你總這樣不是辦法,我是輪值,明天可以休息的,你怎麼辦?」他替她苦惱。

「不要緊。」她撇開臉,不想再多說話,如果將來他後悔今晚對她說了這麼多話,她的不參與會讓她到時候好過一點。「我進屋了。」她半垂著臉,淡淡微笑。

「嗯……」他支吾了一下,「好久天才會天亮,你要做點兒什麼才能不困呢?」

他話裡的真誠讓她的心一痛,「我……做些針線,看會兒書。」

他也不好一再叫住她,歎了口氣。

「不用發愁,等你不怕了,就不會再做噩夢了。」他說出口也發覺,他之前已經和她說過這句話了。

她回過頭來感謝地笑了笑。

「你等我一會兒!」他突然想起了什麼,急匆匆地轉身就跑。

望著他轉瞬就消失在夜色的中的背影,她真心地笑了,他真是個很好的人,像個孩子般熱心。

過了一會兒他氣喘吁吁地跑回來,把一本兒書塞到她手裡,「這是坊間流傳的各種小笑話趣事,晚上看沒意思的書更要困的,你看這個吧,笑一笑就不想睡了。」

她默默地握緊手裡的書。

「你看吧,要覺得有意思,書市上還有很多的,我都買來。不過,你可要在全都看完前好起來!」他囑咐,說得板上釘釘。

她點了點頭,「謝……」

他趕緊搖手,不想聽她說謝謝,「我巡夜去了,你也趕快進屋吧。」

她看著他快步離去,忍不住再次抬頭仰望夜空,春天的星星果然很美,她長長吐出一口氣,要是一直能在這麼美的星空下……就好了。



第14章付出

「侍弄花草就是要趕早,太陽沒有把土地曬熱之前。」應如福晉拿著小小的花剪,仔細地剪著植株裡的殘葉。

清晨的葉片上還帶著點滴露珠,美璃聞見一股好聞的芬芳,「是。」她小聲應答,今天一大早應如福晉就進宮來替老祖宗照顧園中花木,還特意叫上她,老祖宗非常高興,鄭重地囑咐她要「好好學習」,意圖明顯的都不能算做暗示了。

「常說好花尚需綠葉配,所以看一株花的美醜不僅僅是看枝頭開放的嬌艷花朵,更要看它的葉子和形態。不能有枯黃的,蟲蛀的,葉片殘缺的。」應如福晉邊說邊剪,越來越多有問題的葉片飄落在周圍的土地裡。「而且,對這株花來說,掉落的葉子也是很好的肥料。」

一直在認真聽她說的美璃聽懂了她話裡的意思,連忙蹲下身,收集起周圍散落的葉子,隨手在工具盒裡揀了把小鏟,準備翻土埋葉。

應如福晉看著,不急不慢地說:「用鏟子挖花株周圍的土壤,會不小心傷到花的根須,嚴重的整棵花都會死掉。」

美璃愣了愣,放下了鏟子。

「想看到美麗的花,就要不惜力氣的栽培。想有回報,當然得付出。」應如福晉仔細在花枝中尋找敗葉,別有含義地說。

美璃微微一笑,「是。」

她用手去挖花下的土壤,如果以前她會認為是應如夫人故意刁難她,但現在她聽著覺得她說得很對。付出……並不見得就會有回報,但不付出,一定不會得到任何東西。

「稍微挖深一點兒,正好松下土。」

「是。」美璃笑著點頭,用手仔細地挖開濕土,輕而又輕,生怕傷到花根。她粗活也做慣了,沒指甲,用了心做得倒也似模似樣。

應如夫人看了她兩眼,淡淡冷笑,「這一棵是薔薇,很像玫瑰,卻沒那麼高貴雅致。」

美璃的手在濕寒的泥土中微微一抖,雖然很像玫瑰卻沒那麼高貴的薔薇……是在說她吧。她繼續松著土,時不時把葉子埋進去,好像沒聽懂應如福晉的暗諷。

「薔薇其實很好養,就怕太嬌貴,肥上多了,水澆勤了反而活不了。」剪好葉子,應如福晉又拿起噴壺,高高舉著四面八方地灑著水,繁茂的枝葉並沒承接住多少水珠,蹲在花下的美璃頓時被澆了一頭一身。

她沒動,繼續埋葉松土,小小的身體被突如其來的冰涼水珠激得微微顫抖,她始終微笑著繼續手中的活兒,應如福晉暗暗歎了口氣,澆了幾下終於不忍,放下了噴壺。

永赫走進花園,笑容還是那麼明朗,「額娘,忙了一早上,都打理了什麼好花?」

美璃低垂著眼不敢抬起,心裡有些緊張,離那次夜晚的談話已經過去幾天,這麼長時間不知道他是故意躲避還是真的有事,他們都不曾相遇,他……應該已經從應如福晉那兒得知老祖宗的意思,那他的想法……「好花?沒什麼好花,只是這棵薔薇。」應如夫人的口氣有些悻然。

「很漂亮啊。」永赫不以為然地瞟了兩眼。口氣一橫,「你在幹嗎?」

美璃的心驟然抽痛,他……

「怎麼能用手去挖土!」他蹲下身,不避嫌疑地把她的手從土裡拉出來,「石子,枯枝劃破了怎麼辦?」當著應如福晉,美璃反倒不好意思地掙開了他的手。

應如福晉冷眼看著,不怎麼是滋味地說:「松土本來就要用手!你額娘當初也這麼做的!」

「是嗎?」永赫疑惑地皺了皺眉,「那我來吧。把土挖開就好了吧?」他修長潔白的手毫不猶豫地去抓土撥開。

「還要把葉子都埋回去!」應如福晉一副很受不了他的樣子,瞥著眼瞪他,「你那是松土還是挖坑啊?!」

美璃發現永赫來了以後應如福晉雖然語氣刻薄了許多,但看見兒子後眼裡的神采,臉上的表情分明就是極端的疼愛。母子倆鬥嘴的樣子十分有趣,連剛才冷森森的福晉也變得很生動溫暖,他們母子的感情很深吧,她的眼睛微微發酸,有父母……真好。

她怕自己流淚,趕緊吸了兩口氣。應如福晉那麼疼永赫,老祖宗竟然要給他許配她這麼個女孩兒……當然不樂意,她實在有些對不起這對兒母子。

「好了吧?」永赫拍了拍手站起來,「土也鬆了,葉子也埋了。額娘,你去老祖宗那兒說話吧,太陽都烈了,曬得慌。」

應如福晉看了看兒子,又看了眼美璃,皺了下眉,不情願也很無奈地嗯了一聲,轉身走了。

「我們去洗手吧。」永赫叫了下出神的她。

「哦……好。」她點了點頭,難道應如福晉還沒對他說?

繞出園子,早有伶俐的太監打了兩盆水端過來伺候。

美璃默默洗著手,突然失去和他說話的勇氣。

太監退下後,小小的空地上只剩他和她。

「嗯……那個……」永赫挑眉,有點為難地嚥了下口水,「我額娘已經對我說了。」

美璃緊緊握住拳,努力使自己的呼吸平穩,如果接下來他說出什麼讓她難受的話,她也要向他微笑,她知道……那不怪他。

「我……」他低頭看著她變蒼白的小臉,「很高興!」說完,他自己倒不好意思起來,輕咳了一聲,假裝若無其事地轉身走開。

她盯著他離去的方向,用了好半天才好像理解了他的意思。

他說……他很高興?

眼淚齊刷刷地雙雙垂落,她聽他這麼說,並不高興,而是感激!

他也許不會知道,此刻的她,聽見他這聲高興……心裡是多麼酸楚。她當然知道,他願意娶她的代價,他無法分享到她的榮耀,只能分擔她的恥辱,可他,還能用那麼真摯眼神看著她說:他高興。

淚水流過嘴唇,這不是她第一次嘗到眼淚的滋味,但這回卻沒苦澀得她無法忍耐。

永赫,她……好感激!

今生,為了他這句他高興,為了他包容她的這片心,她為他付出任何東西,她都樂意!
第15章 啟程

整個慈寧宮一改平時的幽謐有序輐輒輕輎,谽豨豪豩到處是年輕姑娘們的歡聲笑語,就連秀女們笑著從玉安姑姑身邊跑過也沒受到責備教訓。宮女太監們忙忙碌碌地搬運著大小箱籠箑筵箐箛,榳槉槆榹隨老祖宗去承德的主子們身邊的大丫頭都拿著小本,一一核對行李瞅瞃睯瞍,寡寣實寧到處都是繁忙歡喜的景象。

美璃跟在孝莊身後默默走路,靜嫻慇勤地攙扶著老祖宗槌榱榑榎,匱匰厬厭素瑩一段時間沒進宮來,孝莊正關切地和她說話奪奩奫嫨,嶀嶈嵿嵽再加上一大群公主格格、姑姑嬤嬤、秀女太監,早沒她靠近的份兒。

馬車都停在隆宗門外,遠行的興奮讓所有人都興高采烈,說笑不絕。就連平時陰陽怪氣的靜嫻都滿面春風,很和氣地和周圍人說話玩笑。

皇上下旨春狩也前往木蘭圍場,順便移駕承德避暑。雖然這次遠行有大戰前演練閱兵的意味,在熱河行宮駐蹕解暑更是為了加大對蒙古情況的監管和威懾,但在內眷少女們的眼中,遠沒開戰前夕的緊張,只是一次令人興奮的長途遊歷。

永赫負責太皇太后途中的一切事物,雜務繁冗,近段時間籌備出發事宜常常煩得背著人大發脾氣,因為梓郁大力襄助,樣樣辦理得十分妥當,深得皇上和老祖宗讚許。

美璃隨手只提了個小小的包袱,有下人要幫她拿也被她婉言拒絕。當永赫穿著正白旗的軟甲,逆著浩浩蕩蕩花團錦簇的女人隊伍走過來向老祖宗請安時,美璃竟一陣驕傲。諸多磨練讓他比原來沉穩自信了很多,稚氣被淡淡抹去,但年輕的蓬勃朝氣卻讓他顯得分外強悍從容。屬於他的光彩似乎一下子被打磨出來,耀目懾人。

孝莊喜愛地讓他起身,永赫攙扶著她,說笑前行。少女們紛紛和他搭話,詢問他沿路何處休息,何處宿營。幾個女孩還故意推搡銀荻,竊竊談笑。銀荻羞紅了臉,笑著去打挨她最近的起哄姑娘。

美璃放緩了腳步,這樣的永赫……讓她不敢靠近。他太出色了,跟隨在老祖宗身後的這些姑娘裡,那麼多都用愛慕又羞澀的眼光盯著他瞧。她無比瞭解那種眼神,因為她也曾用這樣的眼神看過別人。眾人眼中的永赫,並不是偷空就來找她說話的他,並不是夜色中略顯緊張地拉她的手的他,摟她入懷還輕輕顫抖的他……她望了眼與她相隔無數華麗窈窕背影的他,患得患失的酸楚又從心裡萌生出來,一度,他簡單直白的生澀情話曾經治癒了她。

老祖宗登上她那輛寬闊華麗的馬車後,姑娘們也紛紛走向自己的車駕,美璃扶著太監的手,剛想跨上去,胳膊卻意外地被人一扯,她嚇了一跳,抬頭卻望見永赫微笑的臉龐。

「怎麼就帶了這麼個小包袱?」他盯了眼她胳膊上的小行李,一路看過來,那些格格小姐都帶著大包小盒的零食準備路上消遣來吃。

她還沒等說話,就被他一托腰塞進車廂,他輕輕一躍,也跟進來。車廂不大,他又身材修長,她和他靠得很近。外面往來的人那麼多,美璃有些害羞。

「你……你出去吧。」她故作鎮定,努力不讓自己臉紅。

「累了,躲會兒。」他嘿嘿一笑,靠在她肩頭有些撒嬌的意味,身體的重量卻沒真正的施加在她身上。

美璃哭笑不得地歎了口氣,剛才還裝得那麼成熟穩重,這會兒又原形畢露了。真不知道剛才用快要冒出水的眼神看他的姑娘瞧見這副孩子樣會是什麼感想?不過……這才是她熟悉的永赫。

「一會兒出城的時候我給你買些。」他低低笑著,手臂輕輕環上她的腰。

「看你,又一頭的汗。」她用手絹為他擦拭,他年輕怕熱,動不動就是一身的汗。

「熱啊,這身軟甲都不透風。」他抱怨。

她解開隨身小包,裡面都是顏色凝重的大手絹,拿起上面的一塊為他塞進袖口,他總像個孩子,她嘮叨囑咐都快成習慣了。「用髒了拿回來給我。」應如福晉和她說過的,永赫如果大汗淋漓被風吹著就會渾身起疹子。

永赫有些震動地看著她包袱裡厚厚一摞帕子,她隨身帶的……就是給他擦汗的手絹?

他聞到了一股草藥的味道,「什麼味兒?」他拿了塊手絹,就是這個發出的。

「應如福晉說你容易起疹子,用艾草洗澡就會好。這些帕子我都用艾草水煮過……」她被他用力地摟進懷裡,臉頓時發燒,話也截斷了。

「美璃……」他在她耳邊輕喚。

「永赫人呢?」馬車外不甚客氣的冷漠聲音低聲喝問。

太監支支吾吾地答不上來。

「老祖宗就要啟程,他倒不見了!」靖軒哼了一聲。

「在呢!」永赫連忙應了一聲,不捨地鬆開美璃,跳下馬車。

美璃摀住發燙的雙頰,呼吸凌亂。

「上點兒心!」靖軒呵斥一聲。「這時候還在這裡?!執仗都已經出發了!」

「是!」永赫自知理虧,也不辯解。

「還不快去?」靖軒不耐煩地嗤了一聲,「銳穎呢?!」

「靖軒哥?」另一個穿著鑲黃旗軟甲的少年一臉惶恐地跑過來,戰戰兢兢地問。

「你倆!一起去給老祖宗開路!我先去十里坡,拖拖拉拉的!」

美璃默默聽著他訓斥下屬,那口氣……熟悉的讓她無奈。



第16章 過錯

太陽當空,車廂有些悶熱,美璃掀開窗簾讓微風吹拂進來。已經出了城,道路兩邊綠樹青山,景色怡人。遠遠的農田里連綿的嫩綠莊稼讓人看了頓生喜悅暢快之感。

她靠在車廂上,享受地讓涼爽的清風拂過臉頰,沉醉在春末綠意欣欣的美景中。因為晚上總無法安睡,車廂輕搖空氣清新,美璃困意漸漸襲來,靠著窗欞輕淺睡去。

不知過了多久,她覺得有人輕輕推醒她,朦朦朧朧地睜開眼就看見永赫含笑的俊臉。他探身進來,扶住她的雙肩。

「下車,今天就在這裡紮營了。」他拉著她,半抱她下車。

出了車廂美璃才發現,因為她睡著了遲遲沒下車,其他人都已經聚攏在這塊停車的小平地上。她和永赫過於親密的姿勢引得不少人冷眼側目。偏偏永赫好像還渾然不覺地拉著她的手,皺眉看她額頭因為長時間靠在車廂上硌出來的紅印。美璃想從他手中抽出自己的手,他還用力緊握。她有些著急地向他眨眨眼,他才後知後覺地環視了一下周圍人們的注視,不情願地鬆開了手。

孝莊看在眼裡,向他們笑了笑,頗為寬慰地看身邊的應如福晉,應如福晉暗暗歎了口氣,回應了下老祖宗的笑臉,無奈地看了兒子一眼,聽之任之地轉開頭和其他福晉說話去了。

靖軒領著一些宗室裡的年輕人過來監督紮營,冷冷瞥了一眼還站在美璃身邊的永赫。

永赫暗暗撇嘴,向美璃笑了下,才快步跟到靖軒身後,聽他調配任務。

看他一副穩健的樣子領命去帶隊巡視周圍,美璃忍不住微微一笑,他像個調皮的學生在先生面前裝得一本正經。

無心回眼卻發現靖軒寒著臉正在看她,她愣了愣,淡淡斂去笑容。她已經按他的意思遠離他,忘記他,好好去找自己的幸福,他何必還用這麼厭惡的眼神看她?
她目不旁視地跟上老祖宗的隊伍,極為高興地發現,無論他怎麼看她,她都無所謂了……她真正地解脫了。笑意從眼睛裡漫延到嘴角,她深深呼吸郊外芳香的空氣,渾身輕鬆舒坦得好像要隨風飛舞。

帳篷很快搭建完畢,因為再往前走一日內並沒適合宿營的地方,又有眾多女眷,皇上帶了八旗精銳繼續前行,老祖宗就帶著女眷們就地休息。營地選得極為理想,平整寬闊的草地依山傍水,一條清亮的小河在營地外幾步遠,安頓下來的姑娘們都興沖沖地跑到河邊戲水,既解了一路的煩悶還洗去身上灰塵。

美璃故意等大部分女孩子都回來了,才慢慢走到河邊,果然,接近傍晚,營地裡炊煙裊裊,河岸上除了洗菜打水的廚役兵丁已無其他人影。美璃默默看了會兒周圍風景,從冷宮裡出來,她分外喜歡看廣袤無垠的山林平原,或者恬靜幽謐的田園風景,讓她的心裡產生難以言喻的平靜安定之感。

她蹲下身,半是遊戲半是認真地清洗布帕,她已經習慣不施脂粉,不似其他姑娘小心翼翼,痛快地捧起水沾濕臉頰,河水的清涼讓她心情愉快,竟然呵呵得笑出聲來,一捧接一捧的挽起水來玩兒,還潑向周圍,水花在夕陽的微光中閃閃發亮,她笑著,這一刻她的心裡沒有壓抑痛楚,沒有謙卑忍耐,她似乎回到了無憂無慮的時光,曾經……她也是那麼頑皮活潑的姑娘。

「你倒是玩兒得挺高興。」

嘲諷陰冷的聲調被少女嬌嫩的嗓音說來,更有種可怖的感覺。

美璃並沒立刻轉回身,她擰乾手邊的布帕,擦去臉上的水珠,笑容也跟著被擦去,恢復了漠然的神情,她才站起身,去看身後說話的人。

不出所料,來的不可能是銀荻一個人。

她抬了下眉,想笑卻笑不出來,在這兒橫眉立目瞪著她的銀荻怎麼忘了,若論惹是生非倚強欺弱,她算是前輩。

她逐一看對面與她年紀相仿的少女,她們個個對她冷眼怒視,表情極盡鄙夷,但她知道,她們心裡也怯懦,不然就不會一大幫結伙前來了。以前她和梓晴姐姐恨若羽嬌滴滴的在男人面前很吃香,嫉妒得要命,決定去「教訓」她的時候卻不敢單獨去。

靜嫻冷笑著站在這群稚嫩的少女身後,頗有置身事外冷眼旁觀的意味。顯然她只是來看她笑話,消遣一下的。美璃看著她眼中無時不在的憤懣,掛在嘴角的冷笑,靜嫻……還沒從那場打擊中解脫出來,美璃歎了口氣。

「你!」銀荻狠狠地一指她,「離永赫遠一點!」

美璃沒辯解,老祖宗的指婚還只是相關人等的默契,她不該……也不想先說出來。

「你不是發了瘋地喜歡靖軒哥哥嗎?!去喜歡啊!他也還沒福晉!」桑珠被表姐瞪了幾眼,覺得不積極出來喝問顯得很沒義氣。

「對!」有人率先出來質問,隨聲附和的人就多了,少女們七嘴八舌地說起來,好像賽著誰更惡毒似的。

「你不會那麼水性楊花吧?!全京城都知道你喜歡的人是靖軒哥!」

水性楊花?

美璃聽著她們的咒罵,只有這句入了耳,她覺得很是諷刺,現在她終於放開了心,放開了手,卻落了個水性楊花的名聲?

「難道……」她望著漸漸深沉的暮靄,有些好笑地低語,「我為那個錯付出的代價還不夠多?」

她低低的聲音卻不知怎麼一下子壓住了那麼多尖銳的嗓音,所有人似乎都噎住了,周圍一下子靜了下來。

所有少女都艱難地閉住了嘴巴,是的,誰都知道,因為靖軒哥哥當初不肯要她……她被扔進冷宮整整兩年,其實,很慘。她們可以嘲笑她的窮困,可以嘲笑她在冷宮養成的低賤習慣,卻不忍心當面嘲笑她破滅的癡心。都是女孩子,心裡都有那麼一個他,畢竟……她們還沒惡毒到這個份上。

「總之,你……你離永赫遠一點兒!」銀荻惱恨地說,她已經發覺雖然她們人多,也落了敗勢。

「你們搞錯了!是我要離她近!」永赫不知何時從營地裡走出來,站在少女們身後多久了。他冷著臉,看起來有些嚇人。

他盯著銀荻,「告訴你們,我就是喜歡她,將來還要娶她為妻!你們不要讓我再看見你們欺負她,不然別怪我打女人。」他帶了些少年的衝動警告說。

銀荻被他的態度刺傷了,臉都氣得漲紅,「你要娶她?!」她狂亂地用手點美璃,「你知不知道她當初追求靖軒的樣子有多賤?!她根本就不喜歡你,是因為靖軒不要她了,她才會對你眉來眼去的!」

「你給我閉嘴!」永赫氣得大步向銀荻走過來,凶悍的氣勢嚇得姑娘們紛紛躲避。美璃嚇了一跳,他個性單純衝動,真打了銀荻,後果嚴重。她趕緊跑去拉他,他一個大小伙子怎麼就和姑娘家較起真兒來了呢?

莫非……她心裡一痛,銀荻說中了他在意的事情?

雖然銀荻假充無畏地仰高下巴,看見永赫真的發了火,也嚇得渾身發抖。

「我今天最後容你們一次!」永赫的手囫圇一指臉色發白的姑娘們,「再讓我聽見你們說她壞話,再讓我看見你們欺負她,別怪我不客氣!」

美璃拉著他的胳膊,制止他的怒氣,聽了他孩子氣的話又好笑又感動。

永赫當著這麼多姑娘這麼維護美璃,銀荻面子裡子全都掛不住,哇地大哭,掩面跑開。

靜嫻咬牙切齒地看著這一幕,心裡的怨毒驟然沸騰,當初太和殿上那個男人也是為了維護另一個女人而欺辱了她!害得她在滿朝文武後宮世族面前一輩子抬不起頭!

她的眼睛恨得都充了血,森冷地笑了一聲,拂袖而去。

永赫惱得還呼呼喘氣,「這麼討厭,還嫁得出去才怪?!」

美璃苦笑著看他,「你這麼和姑娘們吵架,會被笑話的。一個大男人……」

「大男人怎麼了,大男人就非得忍著嗎?」他瞥著眼說。

她拉著他胳膊的手緊了緊,垂下眼,每到這時候她都不敢正視他,都是她不好,才給他惹來這樣的非議和氣惱。「你……很在乎嗎?」她實在無法重複她們的話,聽的時候還能命令自己泰然,可當著他的面,她還是羞愧內疚。

永赫一愣,沒想到她會這麼看他,皺了下眉,「美璃,你還喜歡靖軒哥嗎?」他直截了當地問,不帶半點隱晦。

美璃呆住,突然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我就想知道這一個問題。」

她垂下眼,搖了搖頭,「不……喜歡了。」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不敢看著永赫的眼睛說,畢竟她對靖軒的感情也是真的,雖然可笑又可恥,也都過去了,但讓她冷漠地決絕否定,她做不到。

「那就好!」永赫並沒發現她的躲閃,他得到了他要的答案,這就夠了。他剛才的氣憤轉眼都變成了喜悅,還得意地在她低垂的小臉上重重的親了一口。

美璃慌亂地瞥了眼周圍,生怕看熱鬧的下人們瞧見了這逾矩的親密。耳邊傳來永赫開朗的低笑,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他,他真是火得快散得也快,美璃也笑了,孩子脾氣的他呀。

臨近晚飯,永赫還有很多雜務,到了營門美璃主動催他去了,省得主事的靖軒又說他拖拉散漫。

剛想進自己的帳篷,她就聽見一聲冷笑,夜色已經稀薄的降臨,她循著聲音,看見靖軒抱臂倚在帳篷背陰的一側。

美璃輕快地皺了下眉,向他福身,「慶王爺吉祥。」不想和他多話,她拉起帳簾準備進去。

他飛快地伸臂一扯,強橫地把她扯到帳篷間的死角,他的手使勁地捏住她的下巴,很疼。

「少給我來這套!慶王爺……我們有這麼陌生麼,美璃?」他冷笑,眼睛裡的諷意濃烈得像是火氣。

她瞥開眼不看他,「陌生……不好麼?」

他再次手指加勁,逼她抬起頭看他,「你必須弄清楚,你在冷宮待了兩年,是你自己倒霉踩死了人,和我沒半點兒關係!」他俯下身,她太瘦了……原本粉嘟嘟的蘋果小臉已經完全成了少女的美麗臉龐,大眼睛盯著人看的時候,水漾漾的……讓人心軟。他從不曾發現,她的眼睛這麼亮,這麼美。

「嗯。」她平淡地笑了一下,是啊,她早就對他說過了,何必再這麼氣急敗壞地強調一遍呢。

「你為那個錯付出的代價……多少都和我沒關係!」他幾乎凶殘地說。

她一顫,那個時候……他聽見了?

光線朦朧,他還是看見她尖尖的小下巴已經被他捏得發青,不由鬆了手勁。

「你的男人真可笑!他跳出來說了那些話,會讓那些女人更恨你。」他譏諷地笑笑,「和個笨蛋似的。」

她冷冷地看著這個俊美迷人的男人,是,在他眼裡,永赫的心機手段都青澀得像個笨蛋,也許他一時的痛快把事情搞得更糟了,那又怎麼樣?

她也冷漠地看著他一笑,他被她的笑容蟄了一下。

「無論如何,我需要他的時候……他站出來了。」她帶了幾分驕傲的說。

他的眼睛驟然一瞇,抿緊嘴唇。

「剛才……回答他的問話時,為什麼猶豫了?」他冷酷地用手指摩挲了一下她的下巴。

靠得太近了,她聞見他身上淡淡的茉莉花香味,她熟悉這味道,因為她在素瑩身上聞見過,老祖宗也誇過這味道清麗獨特,是最頂級的茉莉香精,小小一瓶就是她謙王府幾個月的開銷。

他似乎……全都看見了,聽見了。而且,就連永赫沒發覺的,他也洞悉到了。

她笑笑,他永遠是閃在一邊袖手旁觀。

「因為,我內疚!我對永赫內疚!」

他瞪了她一會兒,長長地冷笑一聲,甩手鬆開她,「很好。」


第17章 眼神

春末正午的太陽,已經顯示出熾熱的威力,把車廂曬得氣悶燥熱。因為沒有適合的紮營地點摸摷摍摟,摔摎摙摸白天一直要趕路,為了能在傍晚到達計劃好的地方綦綞緒緅,菣萒蓑蒜整一天的路途上並沒安排大隊人馬統一休息的時間,都是誰乏了或是另外有事就使自己的車駕岔出隊伍瞉睼瞁瞄,閤閨閣隤休整完畢再追趕上來。

坐車的時間長了,連腿都發麻綧綹緇綝,酹酸酵酳美璃下了馬車,靠著路邊的林蔭慢慢徒步緩行,女眷眾多,隊伍行進的速度並不快,她邊呼吸新鮮的空氣,邊舒散酸痛的四肢,也不擔心掉隊,十分愜意。

前面不遠的馬車也靠邊停下,素瑩從車上下來,顯然也是在車裡待不住了出來透風。她扶著兩個丫鬟的手下車時,無心看見了走在後面的美璃,猶豫一下,才向她笑了笑。

美璃禮貌地回了她一個微笑。

沒想到,素瑩打發空車跟隨隊伍前行後,竟然站在路邊等她走近,美璃有些意外,但素瑩若皺眉思索的神態讓她似有所悟,素瑩……大概是有話對她說,美璃淡淡地笑了。

素瑩的兩個丫鬟機靈聰明,從主子的一舉一動中就能窺見意圖,當美璃和虹鈴走近時,她們簡單請安後一左一右地挽住虹鈴,低聲說笑幾句,就拉開了與主子們的距離。

美璃與素瑩相互笑了一下,並肩走在樹蔭下,因為道路不寬,兩人並行路過的車輛堪堪地擦身而過,走在外側的素瑩有些怕,美璃笑了笑,與她換了位置,素瑩感謝地向她甜笑,沒有推卻。

「美璃……姐姐。」這是她們第一次單獨交談,親暱地稱呼美璃她似乎也有些拗口。

比肩而行,素瑩身上的那股好聞香味更沁入肺腑,美璃幽幽地挑了下嘴角,想起昨晚靖軒與她有些曖昧的接觸,他的手指摩挲她下巴時,她的心裡有種很怪異的感覺。他就是在與走在她身邊這位美女耳鬢廝磨後找她冷聲叱問的,她感覺可笑。

「你——」素瑩猶豫了一會兒,覺得實在無話可以閒談,乾脆一挑眉頭,開門見山地問,「還喜歡靖軒嗎?」

美璃看著她,這麼問有意義嗎?她喜不喜歡靖軒從來就不是問題的關鍵,她的心意,她的感覺,從來就是被忽視不屑的。

素瑩被她看得一陣難堪,瞥開眼假裝看遠處的風景。

「年紀小的時候,誰都難免犯糊塗。」美璃淡淡一笑,「長大了就好了,不會自不量力。」

素瑩的眉頭沒有因為她的話而展開,她垂眼看腳下的路,似乎走得很專心。「對不起,美璃姐姐。」她突然誠懇地道歉,「我知道不該這麼問你。」她抬起眼,直視美璃。

美璃笑著搖了搖頭,表示自己並不介意。

一陣疾馳而來的馬蹄聲,美璃後退一步側身讓出道路,無心抬眼去看,卻是靖軒帶著永赫從隊尾馳來。

靖軒放緩了馬速,淡漠地看了眼已經垂下眼的美璃才向素瑩笑了笑。「怎麼下車了?」他低聲問,語氣算得上溫柔。

「車上又悶又熱。」素瑩撅起嘴巴訴苦,抬眼看著高坐在馬上的他。幾日趕路,他的皮膚被曬得黑了些,更添了男人強悍的魅力,俊美精緻的容貌配上小麥色的肌膚,他就如同天上的戰神般英武凌厲,讓人呼吸都不自覺地倉促。

他笑笑,下馬的姿勢也那麼瀟灑好看,在美璃身前經過時,他又瞥了她一眼,卻發現她已經轉過頭望著永赫微笑。又是那種笑!那種柔情萬種的微笑!她對著他哭過笑過,深情的注視過,媚媚地撒嬌過,唯獨沒用這麼溫暖的眼神看過他!

如果她用這樣的眼神看過他……當初他又何以會那麼厭惡她?!

她這麼嫣然而笑的時候,小巧的嘴唇彎出讓男人心醉的弧度,即使沒有酒窩也甜美的令人窒息。她的眼睛會因為微笑而輕輕瞇起,水靈靈的眸子便在長睫毛下閃爍著讓男人想衝過去親一親的媚人光亮。

她不是原來那個渾頭渾腦的討厭丫頭,而是含情脈脈的水般少女。

她不是喜歡他的嗎?!她不是口口聲聲非他不嫁的嗎?!為什麼從不這麼看著他!

明明是她自己犯渾,卻弄得他好像是個負心人!

他一冷眼,用力扯了下韁繩,馬兒吃痛陡然一頓前蹄長聲嘶鳴,美璃嚇了一跳,往後一退,撞在道邊的樹幹上,疼得微微皺眉,笑容也不見了。他哼了一聲,覺得解氣。

「你更熱吧,風吹日曬的。」素瑩心疼地說,跟上他的腳步。

「還好。」靖軒隨口應付。

素瑩被馬兒揚起的灰塵嗆得輕咳幾聲,纖細的肩膀微微搖晃,靖軒看著心軟,解下鞍上系的水囊遞給她。素瑩甜甜地接過,拔了幾下還是沒能拔下木塞。靖軒低笑了聲,寵溺地嘲她手無縛雞之力,幫她打開。

素瑩邊喝水,邊望著他身後笑。靖軒有些疑惑地順著她的目光看去,原來美璃在為永赫擦拭額頭的汗珠,高挑的永赫為了配合她的身高,含笑彎著腰。

美璃瞪了永赫一眼,她很擔心,他倒毫不在乎。她輕輕拉開他的領口向裡看,檢查他有沒有起疹子,「你別粗心大意的,真被風吹了,路上怎麼給你弄那麼多艾草水洗澡……」她嘮嘮叨叨地說,手卻被永赫突兀地一把扯住,從領口拉了下來。

她有些不解,去看他時卻發現他微紅的臉色,她一愣,也意識到她的動作太過曖昧,臉也發起燒來,懊惱地扭開臉。

見她害羞,他倒呵呵地笑起來。

美璃瞪著他靴子翻一個白眼,轉身往自己車上跑,永赫又在原地笑了會兒才去追她。道路狹窄,越過靖軒的馬匹時他還向他和素瑩招呼般地笑了笑。被靖軒冷冷看了一眼,他偷偷撇嘴,這回靖軒哥自己都在陪未來老婆,也不該怪他分心偷懶吧!

「永赫和美璃相處得真好。」素瑩幽幽地看著牽馬走在美璃車邊的永赫,他正低聲和車裡的美璃說笑。

美璃探出身來,遞給他個一小壺,永赫仰頭喝了,暢快的歎息連幾步外的他們都聽清了,「這時候喝酸梅湯真是格外好喝……」

素瑩有些不是滋味,「美璃姐姐很會照顧人嘛。」

靖軒冷哼一聲,「她?!」她會個屁!就會給他添亂惹禍!

他沉著眼看美璃俏美的側臉,那看著永赫微笑的神情,莫名就是一股怒氣。



第18章 石頭

隊伍緩慢地向前進發,走在身邊的永赫突然低低一笑,美璃不解地看他,永赫用下巴向前方一點,美璃順著他的眼神看去,不遠的路邊一匹垂頭喪氣的馬在低頭吃草,邊上站著更沒精打采的主人。秋泉小小的個子還穿了套正黃旗的小軟甲,像個縮小的八旗勇士娃娃,可愛又好笑,正愁眉苦臉地看著路過的車馬發呆。

「美璃姐姐……」他也看見了美璃,正準備跑過來,卻瞥見了隨行在後面的靖軒和素瑩,一垮臉,站在原地癟嘴,很委屈又很怕靖軒的樣子。

靖軒冷哼一聲,早就瞥見他那副倒霉樣子,「這是怎麼了?」他揶揄地瞪了秋泉一眼,不客氣地拉長聲調。

「跟……跟不上哥哥們。」秋泉挫敗地低喃一聲,不敢抬頭看靖軒。

「早叫你待在家裡玩你的,跟著來搗什麼亂!」靖軒斥責,也不顧及秋泉只是個九歲大的娃娃。

秋泉扁著嘴要哭,靖軒一瞪眼,「收了!看不上你這德行!還要為皇上出力呢?丟人現眼!你下人呢?」

秋泉被他罵得低聲哽咽,還不敢哭出來,小肩膀一抽一抽,「找……找不到了!」

靖軒受不了他地嗤了一聲,「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你跟著素瑩坐車!一路別讓我再看見你!」

秋泉撅著嘴巴偷眼看了看站在靖軒身後笑的素瑩,很小聲卻很堅決地說:「我要和美璃姐姐在一起!」說完也不管自己的馬了,弓身一竄,像隻猴子一樣鑽進美璃的馬車。

美璃笑了,卻被靖軒瞪了一眼。

「永赫,你把他的馬牽去給前面的下人,給他單獨安排一輛車。」他冷聲吩咐,永赫笑著點頭,上了自己的馬,牽走秋泉的馬匹。

「再讓我發現你淘氣闖禍,直接押送回去!」靖軒隔著馬車低斥。素瑩走上來拉他的袖子笑,他和一個孩子置什麼氣?也成孩子了。

美璃幫秋泉脫掉軟甲,小孩子甩脫重負,舒服得直掉淚。美璃憐惜地摸摸他的頭,有些責備,「幹嗎跟來遭罪啊?想去承德叫你阿瑪單獨送你嘛。」

秋泉用手背胡亂抹掉眼淚,不服氣地撇著嘴巴,「靖軒哥七歲就跟著先帝一起狩獵打圍,我都九歲了!我也想像靖軒哥那麼威風!」

美璃撫著他編結整齊的辮子,像他……好麼?

小孩子不慣騎馬勞頓,早累壞了,美璃讓他躺下,不一會兒就沉沉睡去。美璃拿起扇子輕輕為他扇風,想起在圍場他和秋媛看見她時的驚喜親暱,似乎只有這兄妹倆才這麼純粹地為相逢高興。

「秋泉人呢?!」冷漠的聲音還沒落,車簾已經被蠻橫的扯開了。

美璃下意識地向來人做了個「噓」的手勢,不想秋泉被吵醒。

瞬間,她看見了靖軒眼中的自己。

飛快地挪開眼光,她暗暗懊惱,她不是完全釋然了嗎,不是也能坦然與他對視了嗎,怎麼會因為這突如其來的相望而亂了心跳!她自嘲地挑了下眉,也許他長得太好看了吧。

靖軒瞟了一眼她手中的扇子,哼了一聲,「他還有功了?!」

「讓他睡吧,他累了。」她淡淡地說。

靖軒一皺眉,啪地一拍車框,原本就走得很緩慢的馬車徹底停下來,「他累?!我就不累嗎!」他氣哼哼地說。

美璃訝異地睜大眼,忍不住看向他,她從未聽他用這樣的口氣說過話。

「什麼廢物,愣頭青都讓我帶著,我都成奶媽子了!」他冷聲抱怨。美璃看他恨恨的臉色有些想笑,宗室裡的少年都被皇上塞到他手下,說是讓他提拔管教,這些少爺貝勒也的確讓人頭疼。似乎……這是第一次他對她發牢騷。

對她的沉默已經習以為常,他已經開始推搡睡得香噴噴的秋泉,「起來!起來!」

秋泉被吵醒一臉憤恨,睜眼看見瞪著他的靖軒,像兔子見了老虎,噌的一蜷腿,縮到美璃身後。

「去你自己車!後面那輛就是!」

「不……我要和美璃姐姐坐一輛。」秋泉在美璃身後扭來扭去耍無賴。

靖軒耐心耗盡,推開美璃,輕鬆一把揪住他就往外拖,動作凶橫,完全沒把秋泉當孩子看。「不嫌擠?!」他高聲喝問,眉頭都擰起來。

「美璃!」秋泉又氣又怕,沒被他抓住的手一下子拉住美璃。靖軒的力量立刻也波及到她,秋泉被他像摔沙包一樣甩下車的同時,她也被拖得險些倒栽蔥跌下馬車。

靖軒飛快地一撈,美璃嚇得臉色發白,被他穩穩地推回原處。他抓著她胳膊的手並沒鬆開,反而緊箍了一下。他的手修長有力,她細瘦的胳膊被他完全環住,有些疼,她掙扎了一下。

他皺眉鬆開了手,她太瘦,也太輕了……安寧殿真的三天才能吃一頓肉?那些狗奴才,一定私下剋扣分例!

被摔在地上的秋泉開始大哭,本就心煩的靖軒一腳踢在他屁股上,「就知道哭!你再給我哭一個?!」他兇惡地威脅,秋泉果然被嚇住了,原本想打滾撒潑引得老祖宗打發人來詢問,也嚇得只剩嗓子裡哽咽。

秋泉驚恐忍耐的淚眼,一下子扎痛了美璃的心。多少次,她想哭而不敢哭,只能讓淚水苦進自己心裡……無人理會。她趕緊下了車,把他抱在懷裡,輕拍他的後背,她知道的,委屈的時候,害怕的時候只想有人能給個安全而溫暖的懷抱。

「就讓他跟我在一起吧。」她背對著他,有些生氣的低喊。

靖軒瞪著她纖瘦的背影,哼了一聲,「不識好歹!」

她只是緊摟著秋泉再不回頭,他冷著臉惱恨而去。

到達可以紮營的地點時,營地早讓先行到達的軍士們建扎完畢,因為女眷們連日趕路十分疲憊,車隊行進緩慢,先來的下人時間充足,連晚飯都準備好了。

老祖宗要盥洗休整一下才能用飯,福晉格格們也都各自回帳偷空歇息準備。

美璃並不太感覺疲累,就帶著秋泉在老祖宗的營帳周圍玩耍。趁秋泉獨自在草地挖什麼,她四下環顧,一下午也沒見到永赫,想必是被雜事纏住了。正望著,就見他從一個營帳裡出來,他也瞧見她了,但沒立刻走過來,只是向她朗然一笑。

靖軒也跟在他身後出了帳篷,順著他的眼光瞟了眼美璃,低低地吩咐永赫什麼,永赫連連點頭領命。終於他交代完畢,永赫如蒙大赦般向美璃快步走來,他卻沒有離開,冷眼看著美璃嘴邊流連的微笑。

「美璃姐姐!你看我挖到什麼了?」秋泉用兩根手指捏著什麼興高采烈地跑過來。

永赫也頗有興致地看他要獻什麼寶,見他手指捏著一條肥大扭曲的暗褐色蚯蚓就要往美璃伸出的纖美小手上放,胸口一陣翻騰,竄前一步攔上來,打了下秋泉的手,「拿開!噁心死了!」

蚯蚓被甩在地上,美璃和秋泉都很驚詫地看向他,他緊皺眉頭一副厭惡不已的憤恨樣子,臉色卻微微發白。

「哈!」美璃忍不住笑出聲來,「原來你害怕蚯蚓。」

「亂……亂說!」永赫嘴硬地一抬下巴,「我一個大男人怎麼會怕那個!」

美璃笑呵呵地看他,他這副垂死掙扎的樣子可愛透了。

秋泉搖頭擺尾地又抓起蚯蚓往他身上貼,笑得快要上不來氣兒了,「不怕嗎?不怕嗎?」

「拿開!拿開!」永赫皺著眉左躲右閃,雙手還握住佩劍,好像要拔劍防身似的。

美璃笑出聲,小臉因為沒沾染憂愁和隱忍,散發出俏麗頑皮的光彩,靖軒的心一顫,她又有了些兩年前那個大哭大笑的任性丫頭的影子,這才是他厭煩卻熟悉的美璃。以前總掛在她臉上,現在卻甚少出現的頑皮單純笑容,讓他的心卻益發沉重。以往只希望他能眷顧一眼的笑容,現在卻是為了另一個男人而綻放,他雖然不稀罕,卻有一絲說不清的醋意,真是好笑!她,她的笑容,都是他不要的東西!

他瞥開眼,剛想去老祖宗的營帳就看見重新梳洗換裝過的素瑩娉婷窈窕地扶著丫鬟走來。他不由驕傲讚許地向她一笑,這才是他喜歡的女人,漂亮,嬌柔,無論什麼時候都豐姿奪目。因為他的笑容,她的雙眼閃出欣喜的光彩,拋開丫鬟,如溫柔燕子一樣向他飛來。

他嬌寵地用指背拂了下她俏麗嬌嫩的面頰……輕輕皺起眉,手指上沾了層細細的粉,她雙眸含著粲然笑容看著他時,他卻懷念起捏著另一個女人嬌小下巴時凝脂潤玉般的觸感。

他的目光因為她的笑聲從眼前這張人人稱羨的美麗臉龐滑開……美璃接過秋泉手中的蚯蚓,遠遠的扔開,轉身向永赫俏然一笑,「好了,永赫小少爺,可怕的蟲蟲不見了。」她用哄小孩的口氣對永赫說,還調皮地微微歪了歪頭。

永赫本來還想爭辯幾句,看見她明媚的笑容倏然沉迷,直直地看著她再說不出一句話,雙眼注滿柔情。

她被他看得發窘,臉都有些紅,只好去看秋泉。

站在靖軒身邊的素瑩輕咳一聲,拉回他的注意,「美璃姐姐膽子好大哦,我可不敢用手去抓蚯蚓。」

靖軒沉著臉不答。

「我和你玩個遊戲吧。」美璃蹲下身,在腳邊揀起一塊圓滑的石頭,秋泉熱烈響應,雖然不知道這個遊戲要怎麼玩,還是四處跑,找了好幾塊類似的石頭。

「筆。」她抬頭向永赫微笑,永赫連忙把隨身的炭筆找出來給她。「我們回來的時候還會在這裡紮營吧?」她認真地問。

永赫點頭,不知道她要幹什麼。

美璃在石頭上寫了自己的名字,秋泉也要過筆寫了名字,「我在安寧殿裡總找點兒樂子和自己玩,這個遊戲我還很喜歡呢。」她又拿過筆,笑容裡摻雜了些落寞。她在第三塊石頭上寫「會回來。」

「我們把許願石埋到那棵樹下,等我們回來,實現了願望,就把他們挖出來。」美璃有些不好意思地向永赫笑笑,「很無趣吧?不過能有個盼頭,也是一種安慰。」

永赫的眼睛心疼地瞇了瞇,他不想被她看見,立刻也四處尋找,也揀了塊石頭回來,認真地寫上自己的名字。一手拉著美璃,一手拉著秋泉到樹下挖了個小而深的坑,把「永赫」、「美璃」、「秋泉」、「會回來」四塊石頭埋了下去。

素瑩感興趣地張望著,「好像很有意思呢,靖軒,我們也來埋許願石吧。」

靖軒冷眼看著美璃和永赫相視而笑,冷嗤一聲,「好笑!如果真的靈驗,她還用去冷宮嗎?」第19章 不同

天色已晚,整個營地篝火通明,只是連日趕路大家都很疲憊綯綻網緄,褔裻褊褘早早都歇下了,除了巡邏兵士蜑蜻蜠蜰,榫榩榤榨少人走動。

美璃在營邊的小溪裡清洗永赫用過的手帕,春天的星空在遼闊的平原上形成璀璨的穹頂滲漳滹漈,褉褋複裹美得讓人歎息。美璃蹲坐在溪邊的石上,仰望著看不到邊際的銀河圖墊墓墈,趖趕趙跾沉醉不已。

「我弄好了。」一直在岸邊生火的永赫喊了一聲,他用兩個大樹杈架起了一段橫竿,吊起一口鐵鍋,裡面的艾草汁隨著水溫的升高,漸漸濃稠。

藉著火光,他看清她臉上的淡淡惆悵,「怎麼了?」他走近她,輕輕攬住她的肩膀。

美璃偎在他的懷裡,望著深邃的星空歎氣,「這麼遼闊的夜空,我……真是太喜歡看了。比起在京城、皇宮看到得要美得多!」

「那還不容易,以後,只要你願意,我就帶你出城看。」永赫笑笑,摟緊了她。

美璃笑而不答,以後……機會就少了。她決心要做個好妻子,好媳婦,好母親,晨昏定省,家事繁雜,還要入宮應酬,她恐怕再無暇享受這樣的悠閒時光。

「我聽阿瑪說,皇上有意讓他外放閩浙總督,到時候我也向老祖宗和皇上請辭,隨阿瑪一起去任上,這樣……」他用下巴蹭了蹭她的頭頂的柔絲,無限嚮往地看著夜空深處,「我就可以帶你遠離京城這些討厭的人和事,自由自在地過幾年悠閒的生活。你想去哪兒,我就帶你去哪兒,江南美景,閩浙風情……」

她愣愣抬頭看他動情述說的俊美臉龐,深深沉迷在他為她點化的幸福未來,她感激地凝視著他,眼睛漸漸模糊……他,就是她一直追尋的溫暖歸處!

「永赫……」她癡癡喚他,感激,幸福的淚水隨之滑落。

「怎麼哭了?」他讓她躺在臂彎裡,細細俯視她俏美動人的嬌顏,原本就含著春江秋月的美麗眼眸此時蒙了層輕柔水霧,更讓人憐惜心疼。他的喉間輕微一動,嘴唇已經落在那雙攝走他三魂七魄的清澈眼瞳上。

她……太美,太好!無論要他拿什麼交換她,他都樂意!生命也可以!更何況名利地位!

她輕微地呻吟了一聲,因為他的親吻渾身顫了顫,但她並沒躲開,有些生澀卻果決地抬起雙臂環住他的脖項。

他低吟,動情已極,抱著她從低矮的圓石上翻滾到溪邊的草地,他用身體、手臂攏著她護著她,不讓她受半點傷害。

「美璃……」他把她壓在草地上,卻用手肘支撐著自己身體的重量,他如歎息般低喊她的名字,熾熱的雙唇重重吻上她柔嫩的櫻紅。她生澀地緊咬牙關,他寵愛而憐惜,鬆開她已經急促喘息的小嘴,他突如其來地舔過她的細潤脖頸,她驚慌低喊,他猛地吮住她微張的雙唇,把自己的眷戀送入她的嬌軟。

她渾身劇烈顫抖,在他身下發出動人的低吟,永赫覺得從身體裡翻騰而起的熱火都衝進腦袋,他有些慌亂地去扯她的襟口,他想溫柔的對她,可是對她的渴念大過一切,他揉上她單薄春衫下的柔軟豐盈,她驚慌的嗯了幾聲,讓他就快爆炸了。

一聲冷笑,像在已經赤紅的金屬上潑水,沸騰地澆熄了就要融化的火燙。永赫頭皮一炸,迅速地為身下已經昏沉顫抖的美璃掩好衣服,羞惱地抬頭看這個不知死的來人。

「靖軒哥?」他皺起眉,毫不避諱地回瞪著面無表情看著他們,眼睛卻在夜空下閃爍著危險光芒的靖軒。他出現在他們周圍……美璃身邊的次數,已經多到讓他懷疑的地步。

「這裡……離營帳不足幾丈。」他冷笑,語氣凜冽譏嘲,眼睛殘忍地盯著在永赫懷裡背對他,但漸漸止住顫抖的她。「你們不要臉,不要命了?」他笑了一聲,侮辱之意比高聲刻薄更甚。

永赫看了他一會兒,鬆開美璃站起身,「你來幹什麼?」

靖軒被他不恭順的語氣激怒,但他只是冷酷地瞇了下眼,「你阿瑪來了,到處找不到你。」

永赫皺眉不語,這樣的小事他大可打發下人來尋,只是……若真的是下人前來看見剛才那一幕……他的確莽撞了,他懊惱地抿了下嘴。拉起美璃,他放柔聲音,「和我一起去見阿瑪。」

美璃點頭。

「你阿瑪現在和一大群親貴命婦都在老祖宗帳子裡,找了你半天,你就讓她這麼和你一起去見他們?」靖軒低聲冷嘲,怒極反笑地一揚下巴,點了點衣衫不整的美璃。

永赫更加歉疚,他又粗心了。被人看到美璃和他……受傷的還是她。

「你先去,過一會兒她再回去!」靖軒不容反駁地命令。

永赫還猶豫著不動身,美璃看著他搖頭微笑,示意他不必擔心,還催促地輕推他。實在也別無良策,永赫緊皺眉頭快步向營裡走去。

路過靖軒身邊時,靖軒挑著嘴角,極盡嘲諷地哼笑一聲,「管好你那玩意兒,急什麼?該是你的還怕飛了?別害了她!」

永赫一愣,終於發作了,「你憑什麼說我?!最沒資格指責我的就是你!」

靖軒面色不改,只是更加森冷,「是麼?」

「永赫,快去吧。」美璃已經背對著他們整理好衣衫,平靜無波地把洗好的手絹一塊一塊放入已經沸騰的艾草汁裡,她的冷靜鎮住了兩個就要冒火的男人。「別讓阿瑪久等,我一會兒就回去。」

永赫笑了笑,瞪了靖軒一眼,快步離去。

靖軒的臉色終於盈滿怒色,「你還要不要臉?!」他毫無顧忌的責罵她,絲毫不怕傷了她。「你還沒嫁給他!」他深吸了一口氣,怕自己說出更惡毒的話語,「離營帳這麼近,被人看見,你還怎麼做人?!你就這麼缺男人?!」

她的肩膀輕顫了一下,隨即她竟然笑了,他一腔急怒都被她笑得噎在胸膛裡。

「王爺,你真的很可笑。」

「什麼?!」他氣瘋了,跨前幾步,一把揪她起來,她臉上的譏嘲讓他的怒氣把自己的五臟六腑都燒穿了。

「他是老祖宗指給我的丈夫,他想如何……我都樂意!」她毫無懼意,他已經傷不到她了,自從他把她最後一絲癡情踩碎後,他就再也無法傷她了。

他抓著她的肩膀使勁搖了幾下,她被他晃得險些嘔吐,「你怎麼這樣了!你除了男人什麼都不在乎了嗎?」

她努力平復自己的噁心,呵呵冷笑,「是!除了永赫,我也沒什麼可在乎的了。」

由他來質問她這些,真是可笑至極!當初他可曾想到她的處境?他可曾想到她要面對怎樣的責難嘲諷?

一句話,紮了他心的弱處。他一凜,鬆了手勁,「美璃……你還在怪我?」

她忍不住嗤笑,不看他。是啊,他是有這個資本,以為女人們的心永遠都在他身上,可惜……她不是了。

「我已經說過很多遍了,王爺,您大婚在即,別再為我們夫妻間的事分心憂煩了。」

他的表情又變得殘忍,鬆開手,他瞥著她冷笑,「夫妻?你倒是承認的很大方。」

她從他手上獲得自由,繼續若無其事地用木棍攪拌草汁裡的手帕,煮好的就挑出來放進乾淨小盆裡。

靖軒默默看著,「美璃,你何曾這樣對我?如果當初你像對他一樣對我……」他不想說出讓自己覺得卑賤丟臉的話,頓了一下,「我又怎會棄你於不顧?」

她劇烈一抖,滾燙的草汁滴在手上,她被燙得一跳。

「小心!」他急躁地搶過來,把她手上的帕子和木棍都遠遠扔開。他握住她的手,「燙哪兒了?」

那陣疼已經過去,她低垂著眼,生硬地從他的手裡抽回自己的手。

「王爺,過去的……都過去了。」

也許他說的對,當年那個不懂事的她並不能得到他的喜愛,可是……都沒意義了,誰對誰錯,誰欠了誰,都沒意義了。

「過去了?」他冷笑。

「王爺,請回吧。現在的美璃和……靖軒,」她澀澀地說出他的名字,還是讓他的心一縮,「都已經不同了。」

「對!」他哼了一聲,說得好,都不同了!

不遠處的草叢裡輕微地發出窸窣的聲響,美璃沒察覺,他卻機警地一喝,「誰在哪兒?!」

美璃嚇了一跳,還沒等反應過來,靖軒已經大步衝過去,在草叢裡揪出瑟瑟發抖的靜嫻。

「你在這兒看了多久了?!」他惱怒地掐住靜嫻的脖子,額上青筋爆現。

美璃反倒被他嚇住了,他何以會這麼生氣?

「沒……沒看到什麼……我剛來。」靜嫻抖得站都站不住。

靖軒瞇了瞇眼,把她甩在草地上,臉色已經平靜下來,眼睛卻還充斥著隱忍的殺意。「哦?是麼?」

靜嫻也被他的殘酷嚇住,拚命點頭。

「如果……」他如嗜血的妖魔般笑了笑,「我聽見有人說起今晚的事,靜嫻,我不必要你的命,你阿瑪已經老病在家,你兄弟幾個若是都去了邊塞駐守,你的日子是不是會很好過?」

靜嫻慘白著臉,話都說不出來。

美璃默默看著,他這麼介意……是怕素瑩知道他對她說了這些話嗎?

「嘴欠,多事,總會倒霉!」他威脅地冷笑著看靜嫻,「以後我若發現你還對她言三語四,在背後煽風點火,你就準備和你兄弟一起去邊塞好好為國效力吧!」他看了眼美璃,眼神複雜。

「走!」他回身拉默默想心事的美璃。

「我的手絹。」她想掙脫他的手。

「你!」靖軒忍無可忍地一捏她的手腕,美璃疼得淚水朦朧卻不肯喊疼,他也只能鬆了手勁。

甩開她,他用水盆澆熄了火堆,瞪了眼還失魂落魄跌坐在草地上的靜嫻,「還不滾?!」

靜嫻哆嗦了一下,連滾帶爬地跑回營地。

他拿起推滿手絹的小盆,往營地裡走,美璃伸手去接,他惱恨地塞到她手裡,力氣大得讓她都倒退兩步。

「你就永遠只會惹爛攤子讓我收拾嗎?!」他恨聲說。



第20章 怨恨

凌晨的時候下了幾點微雨,早飯過後的天氣還是陰沉沉的,有些發悶。

隨行的護衛紛紛上馬,永赫伺候父親也上了坐騎,送行的人不少,應如福晉只簡單的囑咐幾句。

美璃有些害羞地走到馬前給未來公公福身送行,這是她第一次見永赫的阿瑪圖哈。

圖哈在馬上細打量了她一會兒,輕輕歎了口氣後,「嗯」了一聲。既然是老祖宗的意思,這丫頭看上去也沒什麼不好,他也無意反對了。「你要多注意保養,」他嚴厲不失關切地說,「太瘦弱了些。」

美璃有些意外他會額外和她說話,感激地再次福身應答。

永赫從父親馬旁快步走到她身邊,扶她站直身子,心疼她一直福身腿酸。

因為準備拔營登車,眾人都聚集在營門口,當著這麼多人的面永赫這樣疼愛回護讓美璃羞紅了臉,皺眉輕推了永赫一下,讓他離開自己身邊。小倆口的甜蜜責難引得幾聲暗笑,孝莊更是扶著玉安笑容滿面地看著,開口揶揄道:「圖哈,你兒子和你當年一個模子出來的。」

一句話說得圖哈和應如都尷尬又深情地互看一眼,撲哧笑了。

圖哈在馬上欠身,向老祖宗辭行。

「圖哈,你經驗老道,見多識廣,此次一定要多替我管著皇上些,他年輕氣盛,行軍打仗終究欠缺歷練。」孝莊懇切囑咐。

「奴才不敢,皇上年少英睿,老奴自當鞠躬盡瘁。」

被老祖宗這般倚重托付,圖哈在眾人心目中的地位自又不同,應如福晉不免暗暗驕傲。見老祖宗說完,意蘊悠長地看了眼永赫和美璃,應如輕歎了口氣,太皇太后當眾這樣抬舉,也算是美璃帶來的福分吧。見兒子眼中濃得化不開的眷戀,做娘的心中又酸又甜,無可奈何。

永赫不捨地看了美璃幾眼,小聲說:「我晚上就回來的。」這才上馬隨父親追趕前方皇上和八旗勇士的隊伍。

美璃紅著臉遙望他縱馬遠去的英姿,竟然已經開始想念他。

「都準備登車!」靖軒突然在她身後大聲命令,嚇得她一抖。

不等她去尋找自己的車輛,已經被他用力握住胳膊一路拖行,像塞行李一樣塞進停在老祖宗車後的小車。

怕引起大家的注意,美璃皺著眉並沒強硬掙扎。

把她摔上車後他並沒就此鬆開手,陰鷙冷冽的眼睛還瞪著她瞧,美璃撇著臉不看他。她還是有些瞭解他的,從小呼風喚雨高高在上,她纏著他的時候他煩,她就是死在他面前,他都能無動於衷地冷眼看著。如果她默默走開,不再被人注意,他看見她的時候還會洋洋得意地想到這是個他丟棄的女人,不會再正眼看她。偏偏她現在有了永赫,她……也能被當成一塊寶,她淺淺苦笑,自己也沒想過還會有這樣的幸運,他就不甘心了,耍起王爺脾氣處處尋釁。

「靖軒?」車外響起素瑩疑惑的聲音,他不得不直起身子扭頭去看,美璃趁機用力一甩,掙脫他的鉗制,人也快速向車裡側一縮,遠離他手臂能觸及的範圍。

他一邊和素瑩說著話,一邊用眼角冷冷瞟著她。素瑩不知道說了什麼,他皺了下眉,有些抱歉地拉住素瑩的手一起走開了。美璃鬆了口氣。還好,再有兩天的路程就能到承德,他會盡快和素瑩成婚,戰事將起,他會和承毅哥一起率軍出征,過去的一些會因為時間的流逝不留一點兒痕跡。

她挑了下眉,煩躁的心平復下來。

車馬緩慢啟動,她突然想起從昨晚就沒看見秋泉……沒猜錯的話,這事和靖軒又脫不了干係。她想起昨天夜裡他掐住靜嫻脖子的樣子,那麼殘酷那麼凶狠,可她卻不覺得陌生,是的,他一直是這樣的,他喜歡的,他不喜歡的……截然兩種樣貌。素瑩也許一輩子不會看見他那副樣子,但她……早已經領教過了,之前他就是用那麼殘忍那麼厭惡的神情看她的。

午飯是太監挨份送到馬車上,各自簡單食用的。為了節省時間,隊伍只是停下一會兒。

因為一上午都窩在車裡,美璃並不怎麼餓,她幾口吃完,在附近走動一會兒,舒散筋骨。

靜嫻也站在與她相隔四五輛馬車開外的路邊,她冷冰冰的目光與美璃相遇時,美璃被她看得很不舒服。靜嫻盯了她一會兒,大步流星地走過來,低聲怨毒地說:「你現在得意啦?人人對你好!」

美璃知道她一肚子邪火不敢找靖軒,只能撒在她身上。

「有男人護著怎麼樣?世事難料,你別高興得太早!」靜嫻語無倫次地怨罵著,積壓在心裡的仇恨好像突然找到了目標。

「靜嫻。」美璃冷冷地打斷了她,「你不累嗎?緊緊揪住已經過去的事情不累嗎?」

靜嫻一愣,半晌才嗤笑道:「看來你倒是玩得灑脫!我不像你,能退而求其次!靖軒攀不上,就扒住永赫。」

「永赫不是!」美璃終於忍無可忍地發作了,別人怎麼說她笑話她,她都能忍,但她不許她們嘲笑永赫!「在我心裡,永赫是誰也比不上的!」

「得了吧!」靜嫻哼哼冷笑,「靖軒是王爺,和蒙古打完仗搞不好就是親王,永赫是個什麼東西?連個貝勒都不是!只是靠著父母祖蔭的毛頭小子!你騙鬼啊?!」

美璃比她笑得更冷,「就算他是個販夫走卒,他也是我心裡最好的男人!」王爺怎麼了?王爺在她最苦最疼的時候連一眼也沒看過她,毛頭小子又怎麼樣?他的心他的手……他的一切都好溫暖!

靜嫻表情一狠,「你是在向我炫耀嗎?」她還想繼續說,卻渾身一僵,直直地看著美璃的身後,臉色發白,訥訥無語。

美璃也感覺到身後湧起的寒意,還不等她回身,一隻裹挾著蠻橫力量的手抓住她的上臂,把她疼得眼淚刷地淌了下來,那力量沒因為她的哭泣而減弱,反而更粗暴地把她拖入車廂。

「最好的男人,嗯?!」車廂狹小,他輕而易舉地把她逼入死角,怕自己忍不住傷害她,他死死捏住她身體兩側的木椽。美璃被他突如其來又異常猛烈的怒氣嚇了一跳,本想冷漠對抗,卻在被他掐住下巴時氣勢消散殆盡。

「鬆……鬆手!」她想說得義正詞嚴,但下巴傳來的劇痛竟讓她結結巴巴。

「他就親了幾口,摸了幾下,就成『最好的男人』了?」他尖刻地嘲諷,鬆開她的下巴,按住她的雙肩把她壓在身下,她拼盡全力的掙扎對於他不過是可笑的徒勞。馬車被壓得來回搖晃,拉車的馬匹也原地兜步,低聲嘶鳴。

「別……別讓我恨你!」美璃怨恨地瞪著用身體的重量折磨著她的男人,她的肋骨好疼,就要被壓斷了。她的……胸部更疼,正被他羞辱般地用他結實如鐵的胸肌碾壓著。

「你不是已經很恨我了麼?」他微喘,冷笑。不容她再說出什麼令他更生氣的話,懲罰般地封住了她哆嗦而蒼白的雙唇。他的吻太激烈也太強橫了,她無法呼吸甚至無法吞嚥,被他和自己的唾液嗆得劇烈咳嗽。

她哭了,因為她的咳嗽和哭泣,他皺眉喘息著放鬆了對她的壓制,她羞怒已極,不假思索地趁機一膝蓋撞在他已經灼硬的胯間,只求他能停止對她的侮辱。

他悶哼一聲,臉色慘白,額頭瞬間佈滿豆大的汗珠。他雙手死死撐在她身體兩側,僵硬而顫抖。

美璃也有些害怕了……從他身下蹭出來縮在車廂角落,也許她闖下大禍。

「你!」他忍過這一陣劇痛,用殺人的目光死瞪著她。

美璃渾身哆嗦,但只要他不再對她那樣,她並不怕他凶狠的眼光,殺了她又能如何,對他來說不過是碾死一隻螞蟻。

「王爺。」她的聲音顫抖,但已經不再結巴,「別再做讓我怨恨你的事!」她寒著聲調重複。「你再如此,我寧願一死!」

他鐵青著臉用眼神繼續殺她,她堅決無畏地回瞪著他。她知道,他侮辱的是她,更是永赫,她不許!

靜嫻被靖軒貼身的侍衛半恭敬半脅迫地推出一段距離,她冷眼看著靖軒把美璃推上馬車,然後馬車曖昧地抖動起來,馬都被壓得原地打轉,侍衛不得不拉住韁繩呼喝穩住。

她鬼氣森森地一笑,好啊,一個肆意威脅她的男人,一個向她炫耀的女人……她倒要看看,誰能有什麼好下場。
第21章 幽會

離承德已經不過五十里之遙嶇幓幛幗,鉻銝銇銈沿途景色也不再是單一的草甸稻田,高坡山巒河流潭水漸漸多起來需靘靼靺,慡慲慔慣不少女眷都下車步行賞玩沿途風景。計劃明日才趕到承德行宮,時間充裕嘁嘈嗷嘧,蒪蓐蓊蒶靖軒在午後路過一處景色極為秀麗的高地時便命令隊伍紮營。

為了躲開靖軒,美璃假稱疲憊連晚飯都沒吃嶀嶈嵿嵽,綻網緄緀一直待在自己的營帳裡,她皺眉閉目躺在軟榻上榍榡榠榙,嘈嗷嘧嗾極力平復憂煩的心緒……只要過了今晚,她再也不會給他機會單獨相處!

「美璃格格?美璃格格?」門外一個尖細的聲音極為輕聲的呼喚,一聽就知道是個小太監。

美璃趕緊坐起身,理了理頭髮,應了一聲,「進來吧。」

一個十二三極為眼生的小太監有些慌張地蹩進帳來,還在帳門口四下望了望。

「有事嗎?」美璃被他異於平常的舉動弄得有些疑惑。

「永赫少爺回來了。」小太監嚥了口唾沫。

「嗯。」美璃皺眉看他,這麼平常的一句話,他幹嗎說得這麼鬼鬼祟祟?

「他……他叫奴才來……來傳個話。」小太監的肩膀縮了縮,這才從懷裡掏出一個荷包,恭敬地送到美璃手上,「今晚戌時到營後林中一會,他有重要事要說。」

美璃看著手中的荷包,是永赫的,但……她總是覺得這事稀奇古怪。以永赫的脾氣,斷不會做這麼藏頭露尾的事,他有話、有事肯定會趕來親自和她說!

難道……她煩惱地捏緊手中的荷包,永赫得知了早上馬車裡的事?生氣了?待她抬頭想細問那個小太監才發現不知何時他已經無聲無息地溜出去了。

她長長地吐了口氣,又或者……那天溪邊永赫動情的吻和……她的臉發燙,他是約她到無人處……她甩了下頭,不會的,溪邊之事被靖軒撞到後永赫滿面羞愧自責,她相信永赫,他不會做出傷害她的事!

小太監從美璃帳子裡出來竟然兩腿發軟,踉蹌著跑到僻靜處大口喘氣。

「沒用的奴才!竟然嚇成這樣!」銀荻從暗影裡閃出來,氣憤地踢了他一腳。

小太監撲通跪倒,渾身瑟瑟發抖,磕頭如搗蒜,「格格饒命,格格饒命!去騙騙美璃格格,奴才已經怕成這樣,慶王爺那兒,奴才是死也不敢去啊!」說著還流下眼淚。

「你!」銀荻又踢了他幾腳,小太監只是連連磕頭哀求,隨她瞪眼咒罵只是不肯動身。銀荻橫眉立目卻也束手無策。

「哼!廢物!」

靜嫻終於忍耐不住從帳後閃了出來,銀荻真是毫無助益的蠢貨,這麼簡單的事還是要她出面來解決。

「你看看這個!」她扔了一張五百兩的銀票在小太監面前的地上,小太監瞥了一眼,渾身一僵,顯然是被上面的數字驚了一下。

「你不過去傳個話!事成之後,你先到我府上躲一陣子,誰都知道慶王爺眼看著要出征,沒那閒工夫滿世界找你!等他一走,我就和老祖宗說,調你去個好地方當差,這點兒銀子算額外賞你的。」靜嫻冷笑著許諾。

「真……的?」小太監口氣不穩,十分動心。

「廢話!現在我們都是一趟線兒上的螞蚱,我害你自己也跑不了,你擔什麼心?!」靜嫻不耐煩地瞪眼。

「好……好吧。」小太監終於站起身,拱手應諾,揣好銀票。

「去了王爺那兒穩著點兒!別這麼鬼頭鬼腦的!傳話你也不會?!」靜嫻低斥,小太監彎腰垂手連連點頭,勾肩縮背地一徑去了。

「表姐,然後呢?」銀荻假裝精明地詢問。

靜嫻看著她在心裡冷笑,蠢貨。「銀荻,我這麼做可全都是為了你!我可是損人不利己,白忙活。」

銀荻有些不耐煩地揮了下手,「知道,知道,就算打死我,我也不能把你招出來!你都說過一萬遍了!你就說接下來該怎麼辦吧,我去找永赫?」

「你去找永赫,他能跟你去看?」靜嫻冷笑不已。

「他不去,我拉他去呀!再說,美璃偷漢子,他不得一聽就炸了,急著去抓啊?!」銀荻撇著嘴說。

靜嫻瞪她,「是!他是急著去看,等他看見那場好戲,你確定將來他不記恨你?不懷疑你?你還指望他喜歡上你?」

「……」銀荻噎住。

真是無可救藥!靜嫻不屑地哼了一聲,「你去把消息告訴素瑩!讓她找永赫一起去看!」

銀荻惴惴地說:「她肯嗎?」

「當然了,她又不像你這麼笨!美璃眼看著要成她的心腹大患了。」

看著銀荻愣頭愣腦往素瑩帳篷裡去,靜嫻呵呵冷笑,銀荻,不能怪別人,要怪只能怪自己笨!素瑩是最巴不得美璃趕快嫁給永赫的人,怎麼會拉永赫去捉姦呢!這麼簡單的道理都想不明白,笨死活該!

靖軒斜靠在軟榻的高枕上,手指輕撫自己的下巴,瞇眼看著對面渾身發抖的小太監。小太監被他看得快要癱在地上,後悔死自己的一時貪念,招惹上這麼個主兒。

「你說……美璃約我後山林中相見?」他低笑了一聲,懶洋洋地重複小太監的話。

「是……是。」

「好,告訴美璃,」他一揚眉,深冥雙眼閃過詭譎的光亮,「我一定去。」

小太監鬆了口氣,逃命似的跑出營帳。

靖軒冷笑著躺下,低劣把戲!不過……很合他意,事成之後,他倒是願意給靜嫻記上一功。

春天的天氣不到酉時已經黑了,銀荻早早地來到後山林中找了個隱蔽的地方藏身。她一邊焦灼又得意地等待,一邊鄙視靜嫻的膽小,竟然不敢來看好戲!

她又隱隱擔憂素瑩會不會拉永赫一起來,聽了她的消息,素瑩只是低頭沉思著不說話,也沒給個明確的表示!

接近戌時,她聽見窸窣的腳步聲,美璃舉著一盞小小的燈籠蹣跚而來。銀荻躲在暗處滿心歡喜,好呀,主角終於來了。

山風陰涼,吹動樹葉颯颯作響,無端就讓人打起冷戰。美璃抱著胳膊有些冷,已經過了約好的時間,怎麼還不見永赫來呢?她輕輕地來回踮腳,不安又焦急。

比她更急的是暗處的銀荻。怎麼其他人都不見蹤影?!好歹靖軒應該來的呀!小彬子明明說他爽快答應的!

整整過了半個時辰了,燈籠裡的蠟燭都燒到盡頭。美璃緊皺著眉,肯定是誰故意耍她取樂!從頭兒就覺得怪了!

她決定不再傻等,趕快回去,說不定永赫從皇上那兒回來找不到她正在著急!

見美璃往回走,銀荻急得要跳起來,這是怎麼回事?!明明計劃的好好的,竟然是這麼個結果!

她蹲得時間久了,腿早就麻痺,著急站起速度又太快,腿使不上勁,撲通摔倒,壓在地面的樹枝上發出卡嚓的響聲。

「誰?!」美璃嚇得跳起來,趕緊用已經很微弱的燈籠往這邊罩,當她看清趴在地上疼得呲牙咧嘴的銀荻時,頓時沉下臉。

「是你?!」

銀荻開始有些慌亂,腿漸漸恢復知覺也不再那麼麻癢,她站起身,雖然計劃沒有成功,她也不必懼怕美璃吧?

「對,就是我。」她故意仰起下巴,滿不在乎地冷笑。

「有意思嗎?」美璃都懶得理她,轉身就走。

「美璃!站住!」被美璃不屑的態度激怒,銀荻上前使勁扯她的衣服。「賤人!不要臉!就知道貼乎男人!」

燈籠在撕扯間掉在地上熄滅了,美璃原本就生氣,再加上銀荻不依不饒地扭打,忍無可忍地一把推開她。銀荻不是她的對手,一屁股仰摔在地上也急了。

「你打我?你還有臉打我?」她發了瘋一樣撲過來抓扯美璃的頭髮,多日的怨氣頓時傾瀉出來。

美璃被她扯得頭皮劇痛,也奮力打她,兩個人扭成一團,銀荻被她撞在樹幹上後背辣辣的疼,也便倚住樹身借力使勁一推,推得美璃連連後退,突然尖厲地慘叫一聲,人都沒了蹤影。

「美璃?」銀荻被這突然的變故嚇得頭皮發炸,喊了幾聲美璃都沒回應,她壯起膽子哆嗦地爬過去查看,驚懼地發現美璃消失的地方竟然是個天然的地窨,因為被草蔓遮擋十分隱蔽。

爬在邊緣似乎還能聽見美璃在幾丈深的坑洞裡嗆水撲騰,救命都喊得十分微弱。

「媽呀!」銀荻更是嚇得肝膽俱裂,「坑底有水!」

她話音未落,已經有條黑影飛快地從她身邊閃過,噗通一聲也墜入坑底的水中,濺起的水花都迸到她臉上幾滴。

「鬼呀!」她嚇得倒爬幾步,等她想過來一定是誰跳下去救美璃再爬回坑邊看時,坑裡卻什麼聲音都沒有了,一片死寂,她顫聲喊了幾聲,也沒人應答。

那個人是誰?該不會……都淹死了?!

她嚇得冷汗如雨,連滾帶爬地逃離了這個讓她恐懼不已的地方,她只想逃開,只想裝作什麼都不知道!



第22章 不甘

美璃感到肚子被人用力地壓了下,喉間一熱,連咳帶嗆地吐出一大口水,鼻子裡也都是倒灌的水,每呼吸一下都酸楚難受。

她又回想起剛才掉入水中遭受滅頂的驚恐絕望,她死了?

「好些了?」一道清冷的聲音淡然問道。

她嚇得渾身一顫,想躲都沒力氣,剛才在水中垂死掙扎已經消耗了她全部的體力。

她適應了黑暗的環境,月光從小而窄的洞口照射到洞底的水中,粼粼的水光隨著月亮移動正照下來而越發明亮起來。

她看見靖軒俊俏卻冷漠的臉,他長長睫毛上掛的水珠在月光下反射著微弱的光亮,照耀得黑眸更加深邃。他坐在她身邊,態度輕鬆,對她的害怕驚懼似乎還帶了些譏嘲。

「這……這是哪兒?」她不想與他對視,她勉強半撐起身,趴在地上地環視四周。這是距坑底水面不足兩尺的一個小橫洞,洞口還垂下很多手腕粗的籐蔓,難於發現。

這個天然地窨是個葫蘆形狀,洞口雖小,中腹闊大,坑底簡直就是個小水潭,幸是他們命不該絕,坑壁上竟有這麼個橫洞,而且……他竟然能發現了這個隱蔽的洞口,就算再好的體力踩水呼吸也終不免力竭溺斃。

她戒備的餘光看見他竟然開始剝除自己濕透的衣裳,「你……你幹什麼?!」她又氣又急,橫洞低矮狹窄,她根本避無可避。

「你不冷?」他打著赤膊嗤笑,不理會她的羞憤抗議。

被他一說,她也感到濕漉漉的衣服緊緊黏在身體上,格外冰冷難受。但她扭過臉不看他,強迫自己冷淡地說:「不冷。」

他冷笑一聲,也不再理她,把自己脫下的貼身衣物到洞口擰得幹幹的,擦去身上的水珠。

美璃強作鎮定地死都不向他看……可他,竟然脫得只剩最貼身的長褲,連靴襪都甩脫了,光著腳,一副很自在的樣子。她拿他束手無策乾脆閉上眼,獨自默默忍耐越來越刺骨的冰冷寒意。

他悠閒地靠著洞壁,藉著月光水光看她。兩年後的她,最打動他的就是這副默默忍耐的樣子,倔強又孤單,一下子就讓他亂了心……動了情。

他一皺眉,飛快地俯過身來拉扯她冰冷濕漉的衣服。

「你幹什麼!」她怎麼可能沒防備著他?可真的他動起手來,她還是覺得自己的力量太過微弱。「王爺……」她?不過他,死死地抓著自己襟口,用力得竟從衣服裡捏出水來。

他嗤笑,「你放心,我現在也沒那個興致。」

他的口氣讓她更羞惱也更難堪,終究掙不過他,身上的衣物被他粗魯的扯去,她只好死死地抱著自己的雙膝,團成小小人球。他哼了一聲卻再不去強行扯她,而是用擰乾的衣服為她仔細地擦去後背,胳膊,小腿……這些她即使蜷起來仍護不住的地方的水滴。

她咬著嘴唇不說話。

他突然猛力一攬,輕鬆把她摟入懷中,手更是毫不留情地一拉她的腳踝,美璃覺得他似乎要把她的那條腿都要扯斷了,那陣疼還沒過去,他修長有力的胳膊和腿都纏上來,她簡直就像只被蜘蛛逮住的飛蟲一樣,困在他懷裡動彈不得。

她還想拚力掙扎一下,卻被他制得更死,「我現在是沒什麼想法,你在繼續這麼扭下去,」他邪氣地一哂,「難說。」

她也知道徒勞,乾脆雙手緊緊互抱住上臂護住胸部,也架開他橫環在她身上的胳膊。他也不理她,死緊地摟著久久不見一絲鬆懈。

美璃枕著他的胳膊,心裡再抗拒,身體卻不爭氣地依賴著他身體的溫度。鼻子一酸,她還沒來得及阻止,眼淚已經順著眼角滴落了,這曾是她豁出一切想得到的溫暖,他卻那樣吝嗇於給她,現在……即使再暖,她的心終歸冰涼。

「你就沒什麼可說的?」沉默了好一會兒,他有些惱意地開了口,還壞心地一震自己的胳膊,顛了下她的頭。她緊閉著眼,他現在渾身難受,她倒舒服得像要睡著了!

美璃皺了下眉,「你為什麼會在這兒?」她有些敷衍地說,眼下這種情況,她並不想惹怒他。

「你說呢?」他不屑地冷笑,明知內情仍成心誣蔑,「不是你約我來的麼?」

「我?!」她原本緊閉的眼睛猛地睜開,又驚又怒刷地看向他,那清如寒潭,媚若春水的大眼睛在粼粼水光下異樣美麗,他覺得胸口一熱,原本已經脹痛的某處更加難受。他繃住臉,維持著冷漠的神情,他不想在這樣的情況下得到她。

美璃沉默地想了一會兒,大致理出頭緒,她就知道這個惡作劇不會只是把她騙到山上這麼簡單。

見她又不說話了,他更不是滋味地搖了她一下,「我救了你,道謝的話呢?說不出來,用行動更好。」他噁心地輕笑兩聲。

「你來了多久?」她冷淡地打斷了他的笑,「銀荻和我打架的時候你就在吧?」他應該早就來了,一直躲在暗處好笑地看著一切。

他不說話了。

這回換她低低冷笑,對她的苦難袖手旁觀似乎是他的樂趣。

被她的笑聲激怒,他翻身壓到她嬌小柔嫩的身體上,「我跳下來救你的時候,可沒想到會有這麼個洞!」是的,脫險後他對於自己衝動的行為暗暗心驚,也後怕了!如果不是掙扎中拉得洞壁上的樹籐亂搖,他未必會發現這個洞,他……他的宏圖,他的野心,可能都會因為身下這個一臉冷峭,心裡想著別的男人的小女人而煙消雲散!

她的表情微微一變,含著諷意的笑容漸漸斂去。

「謝謝。」她扭開臉,輕聲說。

他表情凶橫地從她身上翻下,死死地如剛才般摟著她。他真的有心就這麼掐死她算了,她不感謝他,他生氣,她謝了,他更火!

他為她做的就值她這麼句寡淡敷衍的話嗎?!

感覺到他的怒意,她笑了笑,「你可以不救我的。」

「你!」他手臂的青筋都爆出來。

「美璃——」洞口上方突然傳來永赫焦急的呼喊。

美璃大喜,剛想回答,卻被靖軒更快地摀住嘴巴,他用手腳死死地困住她,讓她無法弄出一絲響聲來引起永赫的注意。靖軒甚至騰出一隻手,飛快地拉些小洞外垂下的籐蔓遮住洞口。

美璃急的心都快爆開了,洞口上方被火把照得很亮,永赫一聲比一聲淒厲的呼喊讓她的心都疼起來。她在這裡!她在這裡啊!她恨極地想去咬靖軒捂她嘴巴的手,卻被他早早防備,用力一捏她雙頰,她的下頜一陣劇痛,半點力氣都使不出來。

小橫洞裡暗黑,看籐蔓遮擋後被照得通亮的地洞十分清楚,撲通一聲水響,永赫腰間繫著長繩從洞口跳了下來,他在水中反覆下潛尋找,最後喊她名字的聲音都嘶啞了,甚至帶了哽咽。

兩個侍衛也跳下來幫他尋找,因為他們都抓著自己腰間的繩子沒去拉扯籐蔓,又實在想不到洞壁會另有玄機,完全沒注意到這黑暗的一角。

「永赫!」洞口傳來應如福晉的哭喊,「上來吧,永赫。」

「不,不!」永赫失魂落魄地嘶喊著。應如福晉命令上面的人強行把他拉上去,永赫狂亂地甚至想用隨身的匕首割斷繩子,與他一起跳下來的侍衛連忙制止了他,協助上面的人把又哭又喊的永赫拽上去了。

「你幹什麼?!」直到上面再無聲息,靖軒才鬆開了她。美璃緩了好半天,才聲嘶力竭地哭喊出來,剛才永赫的呼喊讓她的心都碎了!

「幹什麼?」靖軒的笑容異常森冷,「不讓他們找到你!」

「你!」美璃太恨了,他到底要折磨她到什麼程度?她瘋了一樣地撲過去,用雙手亂打他,被他輕而易舉地抓住雙手。

「為什麼?為什麼?」她嘶聲質問,因為太過激憤,頭髮都被搖得披散下來,凌亂地貼在瘦削的面頰上,看上去更加脆弱無助,她的耳邊似乎還迴響著永赫斷腸般的絕望呼喚。

「你為什麼要這樣?!為什麼不肯放過我!」淚水決堤一樣流下來,幾天來的委屈怨怒都發作出來,「我對你已經死心了,我只是你不要的!你到底想怎樣?你到底要我怎樣?!」她像是質問他,又像在質問讓她一再痛楚的命運。

他由她大哭大喊,這樣的美璃讓他有了些熟悉的感覺,他被她最後那句話刺痛,雙手一緊。

「美璃……」等她哭得精疲力竭,他才低低的說,「你願意永赫看到你我現在這副樣子?」

她一僵,昏沉沉的腦子麻木地無法思考。

「一會兒我的貼身護衛會找到這兒來,我帶你出去,你可以說你從坡上滾下去了,沒掉進這裡,銀荻一定嚇得半死,不會與你爭執。」沒有猜測,也沒有流言!

她僵硬地被他摟進懷裡,沒想到她現在這副絕望慟哭的樣子竟會這樣揉碎他的心。

他抱緊她,「你問我為什麼……我只是不甘心莫名其妙地當了那樣的負心人。」他拋棄的她,哪裡是懷中的她呢?!

「你真的會帶我出去?」她好像根本沒聽到他動情的訴說,茫然地固執於他的承諾。

他一陣惱怒,她的眼裡,心裡,現在只有那個男人了嗎?

「你會保守今天的秘密?」她信不過他!

他鬆開她,隱忍地坐直身體,陰鷙地看著滿面淚痕,眼神迷離的她,她的心已經被剛才呼喊她名字的那個男人帶走了。

不甘心!他不甘心!

她心裡的那個男人,原本是他!應該是他!
第23章 回報

黑暗,又是她最恐懼的黑暗。

她很難受,甚至覺得自己還在要吞噬她的水裡掙扎認誙誑誓,銝銇銈銜每一下呼吸都那麼艱難。她哭喊著想睜開眼,想抓住任何一個可藉以生存下去的東西……她似乎又再次置身火海維綼綪綱,漱漪漵滫焦灼炙熱,她的每一寸皮膚都好疼摐撦摻摞,漢漮滸滬眼淚剛從她的眼睛裡流出來就被蒸發了。

她求救了,沒有人來……她放棄了奪奩奫嫨,慴態慞慓頹然倒在火叢中,無可奈何地化為一縷輕煙。

她哽咽著,額頭突然一涼,真實的觸感把她從混亂的迷夢中拉回來,她無力睜眼,嘗試地小聲地要求喝水。真的有人把水送到她的唇邊,她唯恐是夢,驚喜又貪婪地大口喝下。

「美璃……」

這聲音她好熟悉,是永赫嗎?不對……永赫不會有這麼悲傷的語氣。

「美璃……」她的手被握在一雙冰冷的手裡,「美璃,我只要你就夠了。」他說,她無力皺眉,但她聽出他口氣裡的無奈,彷彿……這是他在告誡他自己。

她有點兒著急,想睜眼看看那真的是永赫嗎?

周圍有些吵,好像她迷亂地錯過了一些片段,很多人在小聲的說話,像在爭辯又像在吵架,她的頭很疼。

一個女人突然很大聲地說:「她不行!她會毀了你!」

美璃分辨不出那是誰的聲音,但那悲憤的語氣卻一下子印在心裡。

很苦的藥灌進嘴巴,她知道藥物來之不易,不敢皺眉,艱難地吞嚥,終於還是嗆了一下。她一急,竟然睜開了眼睛。

她看見了永赫,呼吸頓時急促,她要告訴他別擔心,她還好,她沒死!下一瞬,她愣住了,坐在她床邊默不作聲的是永赫嗎?他甚至沒有發現她醒來。永赫怎麼會有這麼木然的神情,他的眼神怎麼會那麼冷?

「格格?」扶著她喝藥的虹鈴驚喜地叫了她一聲,永赫顫了一下,扭過臉來看她的眼神……美璃放下心,是他!他的眼神,他的微笑,還是那麼溫暖,她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好些了嗎?」他坐過來,代替虹鈴扶住了她,讓她舒服地倚在他的懷裡。

「我病了?」美璃問,那水裡火裡的掙扎不過是她病中的錯覺。她轉動眼珠,「這裡……」她在一個房間裡,陽光慵懶,應該已經是下午。

「這裡是承德行宮。」永赫笑了笑,接過虹鈴遞來的手巾,為她擦去額頭密密的汗珠。

已經到了承德?她有些意外,她到底病了多久?她的表情突然一僵,她……是怎麼回來的?靖軒帶她回來的?心裡猛地湧起強烈的不安。

「我……」

她有很多問題要問,卻被永赫溫柔卻堅決的話語打斷。

「回來就好!其他……」他飛快地皺了下眉,微笑的眼裡又出現她剛才陌生的表情——一意孤行的堅決。「……不重要!先把身子養好。餓了嗎?我去叫人送點兒吃的來。」

他走出門外,很小聲的吩咐屋外的宮女什麼,她只聽清「……別讓她見……」

永赫有事!她的心變得很重很重,呼吸再次艱難。她看向站在床邊的虹鈴,她竟然惴惴地避開了她的眼光。

「發生了什麼事?」她鄭重地問,因為身體虛弱,聲音十分飄浮。

「沒什麼事啊。格格,再喝點兒水。」虹鈴勉強地笑著,轉身去拿水。

「我是怎麼回來的?」美璃直直地看著她,隱隱預想到一切的癥結。

虹鈴握著杯子,表情為難,她僵直地站在桌邊,沒答話。

「虹鈴……」她幾乎用哀求的眼神看著她。

虹鈴煩惱地輕甩了下頭,格格遲早會知道,早些告訴她,讓她心裡早有主意也是好的。「是慶王爺抱您回來的。」她深吸一口氣,乾脆把所有的情況說出來。

因為有急事要慶王爺處理,大家才發現他不見了,最後驚動了太皇太后。事關重大,太皇太后怕慶王爺有閃失就要報給皇上處理,也著人嚴厲調查王爺失蹤前見了誰。這樣就查到了一個叫小彬子的太監,小彬子嚇壞了,把靜嫻格格和銀荻格格招了出來。銀荻格格這才大哭大喊和瘋了一樣嚷嚷去救人,大家才知道了來龍去脈。永赫少爺帶著大量侍衛打撈尋找了一整夜,最後都絕望了,太皇太后也急得犯了心痛的老毛病。

沒想到天亮後慶王爺竟然抱著格格回來了,虹鈴說到這兒,不安地看了臉色蒼白的美璃一眼,終於還是無法向她述說當時的情景,格格什麼都沒穿,被王爺用半濕的長衫包著就這麼當著眾人的面抱進帳篷。

往承德的一路,王爺更是待在馬車上寸步不離,永赫少爺到了行宮後才能見到格格。所有人都議論紛紛,什麼惡毒的流言都說了出來。素瑩格格也哭得病倒了,應如福晉來找了永赫少爺幾次,最後還在這房間裡吵起來……這些,她怎麼和格格說呢?

「應如福晉……來過這裡?」虹鈴停住不說,美璃也沒追問,她無神地沉默了許久才突然問道。

「您都聽見了?!」虹鈴有些意外。

美璃咬緊牙關,那聲音是永赫的母親。

她不行……她會毀了你!

美璃……我只要你就夠了。

她終於知道為什麼永赫的眼睛裡會有那樣的神情,終於知道了他說那話時的沉痛。

門被宮女小心地從外推開,靖軒淡笑著走進來,心情似乎不錯。他穿著質地精良的深藍色袍褂,更顯得高貴雍容,俊俏至邪佞的臉龐帶著志得意滿的飛揚神色。

她應該痛罵他嗎?她應該怨恨他嗎?

她只是木然地看著他瀟灑自如地坐在榻前的凳子上,虹鈴要為他上茶,被他雲淡風輕地一揮手拒絕,彷彿他才是這個房間的主人。

她冷漠的眼光讓他沉下臉,「你們都出去!」吩咐下人的時候已經帶了三分怒氣。

等房間裡就剩下他們倆,她還是沒說話沒表情,死死地盯著他看。

「怪我?」他冷笑一聲,好心情全毀了,暴戾殘忍的神情又佔據了他的眼睛。

「為什麼?」她看著他,她一直就想問他為什麼!

「你自己病了,我還能把你扔在山上?」他也回瞪她,毫無一絲愧疚。

她還是那麼看著他,這話拙劣得都不像一個借口,只要他想,他有一萬個辦法來妥善解決這件事。

「為什麼?」她連語調都不曾輕改,固執地問。

他的眼中掠過一絲暴虐,失去那個男人,她就這麼一副生不如死的表情?!「為什麼?」他哼笑一聲,「只要我還對你有一絲絲的不捨,就不會讓你跟別的男人走!」

她長出了一口氣,一絲絲的不捨?她終於可以冷笑著閉上眼,是的,這個理由對他來說已經很充足了。拋棄她,還是揀回她,都只要隨他高興,他一直就活得如此恣意。

「我不逼你,我要你自己選。」他嗤笑一聲,刷地一甩下擺,摔門而去。

不曾在他面前流下的眼淚,終於從緊閉的雙眼中湧出,他何嘗還用親自逼她!永赫再掩飾,眼底深處流露出來的惋惜已經把她的心撕得粉碎!娶了她,他的前途……就毀了,譏笑鄙夷將如影隨形地跟著他一輩子!

如果他大聲地責罵她,怨怪她,甚至拋棄她,她都不會像現在這麼難過!她給他的原本就少,少得可憐,現在……他的賜予,她再也要不起了!只是卑賤的家世,只是可笑的過去,她還能勸服自己相信她可以用孝順他的父母,為他治理家務,為他生兒育女,對他全心全意的好來回報。現在,他要娶她的代價,她萬死難償,她會成為他的人生,他的仕途裡最大的敗筆……

如果沒有她,他的未來是康莊坦途,他有那樣的父母,他有那麼好的容貌性情,他可以娶個最好的姑娘……她一直知道的,所以她才那麼諒解應如福晉的抱怨和惋惜。

同去江南……她忍不住抽泣出聲,他說的時候她就覺得幸福得太過虛幻,她還暗暗笑話自己患得患失成了心病,終於,這真的成了她人生裡最美好最無法追求的夢。

永赫看著下人把清粥端進房來,他依舊溫柔地扶她坐起,他的笑還是一如往日,他小心地為她吹涼粥一勺一勺地餵她吃,再若無其事,他眼眸裡的憂愁……她明若觀火,因為那雙清澈豪邁的眼睛裡原本沒有!

她也含笑地吃著他親手遞來的粥,微笑的嘴角總是不聽話地輕輕抽動,因為她要忍住不哭。

看她吃下整碗粥,他才放心的鬆了口氣。他愛憐地替她理順披散的長髮,扶她躺下,蓋好被子。「睡吧。有事就叫虹鈴去叫我。」他深深看她水霧迷濛卻帶著淺笑的美麗眼睛,他專注而眷戀的眼神讓她想嚎啕大哭,死死忍住,她只是垂下一行眼淚。

「永赫,什麼都沒發生。」她想向他解釋,即使她與他已經注定擦肩而過,她也想讓他明白,他喜歡的女子並沒作出對不起他的事。

「嗯,我知道。」他笑了,用修長的手指擦去了她的眼淚。

她幾乎是用了全部全部的忍耐,不去握他的手,不去求他拋下一切,帶她遠遠離開。她的人生裡……不會再有一個人可以這麼愛她,可以用這樣的眼神看著她!她突然想自私一次,她實在捨不得了。

她終於還是忍住了,他溫暖的手如今這般冰涼,即便他決定娶她,他對他的父母終將帶著愧意,他是父母的驕傲,卻因為對一個聲名狼藉的女子癡迷的執著而讓父母的期待徹底落空。她怎會不瞭解他?他是那麼善良,那麼孝順。

她咬了下嘴唇,成功地讓自己笑了,「永赫,你也要好好的。」

他也要好好的走他的路……他就該幸福的生活!

他走到門口時還回頭向她笑了笑,所有的眼淚就在他轉身而去時奔湧出來,她哭了,卻不敢出聲,生怕他聽見了會回頭……她能回報他的,就是讓他走,就是讓自己從他的生命裡消失。



第24章 選擇

虹鈴一邊扶著美璃緩慢走在前往太皇太后寢宮的路上,一邊擔憂地為她拉攏披風,「格格,何必這樣著急!您看,您的腿還是發軟的!夜風都起了,您再著了涼可不是玩的……」

美璃因為虛弱無力不得不緊扶住虹鈴的手臂才能勉強行走,她的額頭滲出細密的虛汗,苦笑著搖了搖頭,她沒說話。她的力氣都要用來堅持著走完這漫長的通往樂壽堂的宮道,用來……向老祖宗說出她的決定。

她住的離太皇太后的寢宮並不遠,拖著病弱的身體和她不敢去品味的心情,她走過的路猶如漫漫一生!她有過這樣的感覺,就是她被從冷宮裡帶出來,去見老祖宗。那時……她感慨,也萌生了淡淡的希望煙縷。而現在,她是要去把那已經熊熊燃燒成的憧憬生生踩滅。

虹鈴還說她太急了……如果可能,她永遠也不想邁出這一步,但她不得不催促自己盡快前去,因為永赫再用他那雙眼睛多看她一會兒,她可能都會失去離開他的勇氣!

晚膳將完,不少宮女太監捧著食盒器物三三兩兩地往來行走,看見美璃的時候都含笑低頭,那笑容裡有太多她承受起來都覺得辛苦的諷意曖昧,他們快步與她擦肩而過後,她不意外地聽見他們小聲嘀咕輕笑。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麼,她又何需聽清呢。

虹鈴覺得擔在胳膊上的重量增了幾分,格格的顫抖越發明顯了。「格格?」她擔心地喊了她一聲,「要不,我們先回去吧。」

回去?

美璃深吸口氣,讓自己盡量站直,不,她不能回去了!她的天地很小,不過宮苑、府邸,永赫呢?她想像得出,他受到的嘲笑鄙夷數倍於她!她聽過那些男人怎麼說她,如果比那些惡毒下流百倍的話是說永赫的,是因為她而說永赫的……她還怎麼面對永赫,怎麼面對永赫的父母?!

若然離開她蜷縮的小屋時,她的心底還留有一分退意,現在……完全沒有了!

當她看見老祖宗寢殿外,剛被太監用竹竿掛上的燈籠時,她的眼猝不及防的濕潤了。她離開了安寧殿的刻骨黑暗,沒想到,只不過為了歸於另一處更冷更孤寂的處所。

「格格。」她被院門外的太監攔住,「老祖宗在會重要的臣屬,請您少等。」

「什麼重要的客,這個時候來?」虹鈴有些煩躁,格格這樣的情況,怎麼在夜風四起的院子裡「少等」?

太監平素與虹鈴還算相熟,湊過來小聲透露,「是戶部侍郎。」

虹鈴一時反應不過來,依舊口氣不善,「誰麼?」

太監著急地一躲腳,鬼祟地看了眼暗淡燈光下臉色更加蒼白的美璃,嗐了一聲,「就是札穆朗!素瑩格格的阿瑪!特意從圍場趕回來的,所以這回才到。」

虹鈴暗暗撇嘴,看了看美璃表情毫無變化的臉,看來,為了這事著急上火的人還真多。

「格格,要不,您先到拐角的廊子那兒坐會兒吧,還避風些。回頭人出來了,奴才立刻替您回進去。」見美璃勉強支撐的虛弱神態,小太監也有些不忍,熱心地提議。

美璃點點頭,她也實在站不住了。

廊子的確避風,也因此格外陰暗,沒有一絲光亮照到這裡,美璃靠在木柱上苦苦等待,虹鈴也著急地不停走到院子裡瞧看,小聲埋怨這個札穆朗到底在說什麼,用了這麼長時間。

院子裡起了些響動,小小的問安聲此起彼伏,一定是來了什麼大人物,虹鈴閃身躲入黑暗。

剛才的那個小太監的一聲問安,因為離得很近,所以十分清楚,「給慶王爺請安,王爺吉祥。」

美璃輕顫,是他,他也來了。

「札穆朗來了?」靖軒沉聲問太監,口氣疏冷不悅。

「是。」太監十分慇勤,「王爺瞧,人這不出來了麼。」

穩健沉重的腳步聲一路向這邊來,一陣衣服的窸窣聲,「奴才給王爺請安。」

美璃淡淡一笑,這就是現實,素瑩的阿瑪再風光,也要給靖軒這個未來女婿下跪。若是平時,就連皇上也會給幾分面子,在老臣將跪未跪時說聲免禮,但此刻……靖軒看來是沒說。

過了一會兒,靖軒成心冷淡的語聲才響起,「起吧。」

「喳。」札穆朗悶聲說,口氣裡帶了幾分隱忍的薄怒。

「札穆朗,什麼事讓你不辭勞苦連夜趕回來?」靖軒冷笑,口氣倨傲冷峭。美璃有些意外,就算靖軒分位再高,那畢竟是他未來的岳父,而且……很明顯,將來對他的助益很大,他不該用這麼蠻橫的態度對他吧?

「小女病勢沉重,奴才掛心不已,所以特向皇上乞假前來。」札穆朗悶聲悶氣的說,似乎也不敢對年紀輕輕的未來女婿太過放肆,十分忍耐。

靖軒輕嗤了一聲,不甚著意地說:「那去吧。」札穆朗似乎非常意外,靖軒竟然這樣就結束了談話。

「王爺……」札穆朗再說話,口氣低沉了很多,剛才還帶的幾分暗怒也因為靖軒的不在乎而威力自減。「素瑩對您是真心實意,皇上也許過老奴……」

「札穆朗!」靖軒的口氣更加暴虐無禮,乾脆生硬打斷對方的話。「你少抬出皇上壓我。肯娶你女兒,是因為她還有幾分打動我的姿色。」他輕蔑的口氣讓札穆朗倒吸了口氣,卻沒再吭聲。「皇上為什麼要我娶她,你心裡明白!人人說我是希圖你家那點兒不乾不淨的銀子,我這兒都和吞了蒼蠅一樣噁心了,你還來給我蹬鼻子上臉?」

他說起素瑩的口氣,竟讓她的心也微微一刺,他看素瑩那寵溺的眼神,低下頭讓素瑩在他耳邊低低細語的神態……難道背地裡就是這麼一番鄙薄的話語嗎?她知道自己並沒有資格同情素瑩,但她為她感到難過……愛上靖軒,真的很可憐。

這一番讓人難堪的話並沒遭到札穆朗的反駁,他竟然默然地承受了理應為小輩的慶王爺傲兀的態度。

「札穆朗,有這麼多精力,就好好去想想怎麼給皇上辦差!怎麼讓那些貪官多吐出點兒銀子來!我答應你的,答應皇上的自然都會辦到。其他的,你就少白費心思!我是娶了你女兒,怎麼,你還真給我擺起老丈人的譜兒了?我想娶什麼樣的女人你們管得著麼?你真忘了自己是怎麼回事兒麼?」

札穆朗還是沒說話,沉默地聽著未來女婿這篇訓斥。

「行了,去吧。也和你女兒好好說說。我該給她的給了她,不該你們多管的,你們少插手!」

「喳。」

這一聲「喳」,竟然美璃覺得胸口一悶,札穆朗是用什麼心情什麼表情說出這個字的?無奈,對命運,對現實……最深沉的無奈。那個用毫不在乎的態度說著那麼傷人話的男人,竟然反駁不得,反抗不得。

美璃的手指死死捏住橫欄的細木,他……似乎已經計劃好所有人的未來了,包括她。她已經聽得很清楚,他要給素瑩的,是王妃的名分,是和札穆朗的姻親關係。伴君如伴虎,現在皇上用得著札穆朗,百般倚重撫慰,一旦時過境遷,札穆朗弄回來的是什麼銀子,為什麼他能弄回來,這些明擺著的秘密還能不能被皇上容忍?於是皇上要給札穆朗吃定心丸,札穆朗也需要這麼個權勢熏天的女婿。

她又錯了,她又把事情看得太簡單,太美好了。她以為他至少是真心喜歡素瑩的。他是喜歡素瑩,但他所能理解的「喜歡」,就是對美貌,對嬌柔的一時興奮。
他說的,「想要娶的女人」就是她吧?娶?不過是立的偏房,說好聽了是側福晉,其實不過就是妾室。

她不是他第一個想娶的女人,之前有蒙古公主,後來有素瑩,肯定也不是最後一個。她突然有種解脫之感,她的選擇,真的是種解脫!

他可以要挾任何一個有求於他的人,但對於她……他還能如何?

等人都走光,太監終於來叫她進去見老祖宗的時候,她甚至淡笑了,原本有些畏懼的寂寞未來總比嫁給那個冷心無情的男人要好!

「……你想好了?」聽了美璃堅定如山的請求,孝莊沉默許久。

「是!奴婢願意終身禮佛,為老祖宗祈福添壽。」美璃再次叩頭重複。

「美璃……」孝莊有些疲憊地歎了口氣,這兩天,為了這個孩子,她已經操碎了心。「過來。」她憐惜地拍了拍身邊的炕墊,美璃坐近她的身邊,孝莊含淚撫摩她蒼白卻異常俏麗的小臉,「孩子,你真的是長大了。」

她真的怕美璃是來對她說和靖軒是清白的,還要嫁給永赫。她相信她說的,但……她卻左右為難。哭死在她面前的應如,她也是母親,她知道那種對兒子的深切期望,她也懂母親願意付出生命來保護孩子的心情,她無法反駁她。一臉決然地來表明非美璃不娶的永赫,久歷宮闈薄倖的她,也感動於這個摯情男子的不離不棄,她竟然忍不下心答應他,她知道他娶了美璃將會失去什麼。勢在必得要娶美璃的靖軒,這個冷硬霸道的孩子竟然也當著她的面坦白說自己喜歡美璃,娶她就會對她一生呵護。

似乎,無論她怎麼處理,都是決絕無情。

這個無論她怎麼處理,都注定會受到傷害的脆弱女孩兒……竟然能願意用孤苦寂寞的一生來獨自承擔一切痛苦。她又痛心不捨!美璃從小到大,已經吃了太多的苦,難道……老天爺還覺得不夠嗎?

「美璃……再讓我想一想……」她不忍答應她!這個如嬌花美月的少女,難道就因為這輕飄飄的一句話,就斷送了終生嗎?年紀輕輕的她,到底知不知道,這一生有多漫長?

美璃笑了,想……就能有辦法麼?「老祖宗……美璃不後悔,一輩子不後悔。」
第25章 決定

該說的都說了嗶嘖嘕嗹,粽粻綿緂美璃走回自己房間竟比來時輕鬆得多,腳步依舊虛浮榣榥榷槌,滱漓漎漕卻不似剛才艱難。

守在她門外的小宮女見她和虹鈴回來,都作了個皺眉的表情向房間裡看榍榡榠榙,管箜箅箑美璃冷淡一笑,靖軒在裡面吧裫裳裍覞,嗼嘌嘀嘁她並不意外。

比起她的淡漠,虹鈴卻緊張的要命慖慡慲慔,歍殠殞殟扶她進房時甚至在門檻上絆了一下。

房間裡的燭光算不得明亮,靖軒面無表情地坐在椅子裡,美璃沒有抬眼看他,只是暗含抗拒的恪盡禮數低頭向他福了福,便吩咐虹鈴扶她上床躺下,折騰了這許久,她真的已經筋疲力盡了。

被她置之不理的靖軒倒也沒勃然大怒,反而輕輕地冷笑一聲,「要出家啊?」他的語氣飽含譏諷,卻冷淡平靜。

「嗯。」她背對著他面向床裡,應付了一聲。

「很好。也算積德修身了。」他諷笑。

她閉著眼裹緊被子,不再理會他。

「我已經上本給皇上,請他把圖哈調到我麾下充作先鋒,他年紀是大了點兒,不過……經驗老道麼。」他呵呵冷笑,成功地看她僵直了脊背。「嗯,你好好養病吧,選好那個庵堂,我願意送你一程。」

美璃攥緊被子,他……不過是嚇嚇她吧?

他說完也不耽擱,不疾不徐地揚長而去。

虹鈴輕拍自己的胸口,真是沒想到,原本以為慶王爺知道了格格的決定會雷霆大怒呢,看他在格格病中的態度好像還十分關切,沒想到心冷得這麼快!

「給我倒杯熱茶。」美璃有些顫抖地吩咐,她的心突然慌張起來,靖軒的態度讓她也始料未及,似乎比他發火更讓她覺得危險恐怖。

茶還沒喝下半杯,外面已經響起急促慌亂的腳步聲,旗鞋的木底疾步踩著青磚發出凌亂的「嗒嗒」聲,讓人莫名其妙地煩亂緊張。

「格格,應如……」還沒等小宮女通傳完畢,應如福晉已經闖了進來,她臉色青蒼,眼睛通紅,看著她的表情怨恨又氣憤。美璃趕緊下床,應如福晉竟然對著她直直跪下,一個響頭磕在冰冷的青磚上。

「框啷!」美璃手上沒來得及遞給虹鈴的茶盅在地上摔得粉碎。她張口結舌地看著淚流滿面卻表情冷漠的應如福晉,震驚得忘了去扶她起來。

「格格,格格!」應如福晉一聲比一聲高地喊她,似詛咒又似哀求,「你放過我們家吧!請您開開恩吧!」

虹鈴輕推了一下已經呆了的美璃,她這才想起去拉應如福晉起身,原本就手腳無力,再加上應如福晉執意跪著,她根本拉不起她,不敢受福晉的跪拜,美璃只好也對著她跪下來。

「福晉……」她默默忍耐應如福晉抓得她胳膊疼痛不堪的手,決定離開永赫的話在這種情況下竟然不知怎麼開口。

「格格,我知道我這樣……作為一個長輩真是可鄙可恥,但就是因為『您』!」她加重的這個敬稱,口氣重得讓美璃渾身一哆嗦。「我的丈夫一把年紀了要去陣前效力,我的兒子現在被關在天牢大獄……格格,當初我們家應承了老祖宗的意思,就算對您沒恩,也沒虧欠你啊!我的兒子,為了你……」應如福晉的聲音尖厲起來,「就算看在他對你曾經一往情深的份上,你別再害他了,別在害我們家了!」

美璃渾身虛軟地跌坐在地上……怪不得他會那麼氣定神閒,怪不得他會那麼冷淡篤定,他不用來逼她,不用對她多說一個字,就已經把她逼上絕路!

她閉上眼,仰天苦笑,淚水凌亂從面頰上滾落。她哭不出聲音,曾是她挖空心思想得到的男人……沒想到,當她終於屬於他的時候會是這般絕望痛苦。

「福晉,美璃……知道怎麼做。」她沒睜開眼,她突然對週遭的一切失去了興趣。她覺得自己被好幾個人拉到榻上,不知道應如福晉還說了什麼,什麼時候走的,夜是不是已經深了,天何時會亮。

當她再次睜開眼,從門窗裡照進來的陽光太過明亮了,明明是個春天的艷陽天,她只是覺得眼睛刺痛。坐在銅鏡前,她直直看著鏡中憔悴如鬼的自己,「虹鈴,給我打扮一下。」

一直在旁邊看著她的虹鈴被她的口氣嚇得毛骨悚然,撲過來扶住她的雙肩,「格格,你千萬別想不開啊!」

「快點兒,我還有事出去。」美璃淡笑著催促。

她的頭髮很容易梳理,又不用戴太多首飾,很快就打理完畢。「去把我那身淡藍的袍子拿來,今天我想穿那個。」她隨意地說。

虹鈴點頭,快步去了。

美璃走出房間,花木在陽光下分外精神,她笑著在奼紫嫣紅上掠過眼光,下人們放置雜務的房間開著門,她走進去,輕鬆地在抽屜裡找到毒老鼠的砒霜。回到房間,她滿意地審視鏡中自己一會兒,虹鈴才慌慌張張地拿了衣包回來。

她知道她的死……毫無意義,但是她太氣憤了!她氣靖軒,更氣命運!她想嫁給他的時候,他不答應,忘記他的苦……她看著鏡中自己發笑,她拚命忍過了,孤苦難捱的冷宮歲月,她也忍過了,當她暗暗慶幸自己終於忘記了他,終於有了永赫時,他竟然又非要得到她!她又如此火辣地承受他要她的痛楚!

她無法像他那樣強硬地控制別人的命運,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她就一直是被控制,被擺佈的那個人!她就連躲都躲不開!她不想尋死,有那麼多次痛苦得想死去的時刻她都捱過來了,但她除了死才能讓他吃一次癟,竟別無他法!

她突然笑起來,發現那麼多苦難並沒把她的任性全數磨滅。其實,如果不愛他了,嫁給他也沒什麼不好,他家財萬貫權勢熏天,嫁給他吃好的穿好的。偏不!她被他召之即來揮之即去得太氣惱了,怎麼也要出這口氣!

這才是美璃格格吧!她笑著看鏡中也笑了的自己,彷彿遇見了故友。

靖軒為了方便並沒去承德別業住,宿在行宮的一個偏僻的配殿裡,不同於別的宮室,有很多兵士護衛把守。負責通傳的太監去了很久才出來,居然告訴她王爺還沒起。

美璃挑了下嘴角,他也回敬了她些顏色,自小習武,他不可能晏起的。他要她等,她便等。

整整半個時辰,美璃的腿已經僵直酸痛得快要失去知覺,才被人帶入內室。他正悠閒地穿著鬆散的長褂坐在太師椅裡喝茶,見她臉色死白,嘴唇都乾裂地被帶進來,還假意慇勤地讓宮女為她上茶。

美璃沒再向他施禮,沒再避開他的目光,直直地看著他的臉,被她冰冷的眼光看著,他微笑的眼睛裡泛起怒意冷冽。

「找我幹什麼?選好皈依聖地了?」他冷哼,把手上的茶盅頓在幾上。

「你要我怎樣,我就怎樣。」她說。

「我要你怎樣?」他瞇眼看著她冷笑,故作不解。

「放了永赫,也別為難他阿瑪,我什麼都聽你的。」她一字一字地說,突然有些促狹地想笑,什麼都聽他的?就不!

「嗯——」他看著她拉長調子,「是麼?」

「對!」她無比痛快地欺騙他,竟為了自己的死亡有種報復的快感。

「很好,現在你就跟我去老祖宗那兒親口說出你的決定。」他站起身,吩咐宮女給他更換正式的袍褂,「哦,對了。」他好像剛想起一件無關緊要的事,說閒話一樣邊被伺候穿衣,邊說:「我娶到你以後才能把永赫放出來。你要是尋死了,我就讓他一家給你陪葬。」

她胸膛裡的空氣好像突然被全數抽去,愣了一會兒,她無法置信地搖著頭,像是囈語又像是勸服自己:「不會的,你不會這麼胡來的!」

他推開宮女,自己扣著扣子,心情變好地看著臉色灰敗的她,「怎麼不會?只要我高興。」

「胡說!」她覺得自己最後一擊在他面前全然無效,腦袋開始發熱,強裝出來的冷靜自持土崩瓦解,「永赫的阿瑪也算封疆大吏,又是皇上得用的臣子,於公於私你都不會的!」她無法自抑的後退兩步,驚惶地瞪著他。

他穿戴整齊,笑著走過來如愛撫般輕掐了下她顫抖的小下巴,口氣卻陰冷殘酷,「大清朝就連缺了皇帝都會繼續傳承,更何況小小一個圖哈!美璃怪我嗎?」他笑著問,溫柔得幾乎詭異。

她死瞪著他,再也說不出一個字,做出一個表情。

「你不該怪我。你該怪那個男人。如果他比我強,能把我關進天牢,要我生就生,要我死就死,你又怎何需用這樣的眼神看著我?」

他一扯她的胳膊,她被他弄得一個踉蹌跌倒在地,手腳無力得竟然站不起來。

他沒扶她,反而抬起她的下巴,逼她看他,「我查了,五天後就是個好日子。」

五天……她不想看他,只能閉上自己的眼睛。

當她覺得自己再無一絲抗爭的力量,不得不屈服於他,屈服於命運時,那個曾讓她小小雀躍的充滿勇氣的美璃也終於斷了與她的最後一絲聯繫。她又墮於忍耐,墮於絕望……過去的美璃終於死了個徹底,只留下她……一個對命運無奈卻無法反抗的女子。

她的悲慟激怒了他。

她輕微地點了點頭,「好。」越快越好,如果都是注定好的結局,她希望永赫能少受些苦。

他緊緊咬了下牙,她不答應,他恨,她答應,他更恨!都是為了那個男人!她從十二歲就一直纏著他,怎麼就比不上與永赫相處的短短幾個月?!

他太恨了,只能用最刻薄地話來舒緩這憤怒。「我承德的宅子已經叫他們去收拾了,娶你,不用太費周章,五天足夠佈置妥帖。」

她還是沒睜眼,毫無血色的唇還是只吐出清淡的一個「好。」

「走!」他暴虐地把她從地上拽起來,「自己去和老祖宗說!」



第26章 名分

排成一長隊的太監把一箱箱的結婚用品抬進美璃小小的院落,虹鈴忙得滿頭大汗,能用得上的地方都堆滿了,太監還在源源不斷地抬進來。很多小宮女擠在院門口看熱鬧,一改往日的嘲諷表情,都羨慕地讚歎著,故意放大私語的聲音,討好似的讓美璃的下人們聽清,「慶王爺對格格可真好啊!」

美璃倚著高高的枕頭半躺在榻上,默默無語地翻動手上的書頁,對門外的一切都置若罔聞。永赫送她的雜談和笑話書現在已積攢了厚厚一摞,陪伴了無數個她不敢入睡的夜晚。

「格格,承毅貝勒來了。」虹鈴用手絹擦著汗跑進來,一臉驚疑,一萬個沒想到承毅貝勒會來看自家格格,他就連給老祖宗請安,也只在春節拜年的時候才會來一次。

美璃也有些意外,坐直的身子,愣了一會兒才起身迎接,承毅已經從外面緩步走進來了。

彼此無言地互看了一眼,承毅輕皺了下眉頭,眼睛淡淡地向呆杵在那兒的虹鈴掃了一眼,虹鈴背脊一涼,立刻心領神會地福身退下。承毅貝勒和慶王爺一樣,越是面無表情越是讓人害怕。退出門口的時候,虹鈴還自動自發地掩上門,總覺得承毅貝勒肯來見格格,一定會有很重要的事。

「承毅哥,坐。」美璃親自為他斟了杯茶,他一定是快馬加鞭從圍場趕回來的,顏色素淡的長袍上浮了薄薄的灰塵。

承毅在椅子裡坐下,卻沒喝茶,他沒有多說什麼,從懷裡掏出一個小小的錦包遞給美璃,「拿去。」

美璃出於禮貌地接過,不想讓他失望才假裝好奇地打開,錦帕包的是塊發黃的羊皮,上面畫著密密麻麻的圖形,有人物也有八卦,紛繁雜亂,好像是江湖騙子故作神秘的符咒。她無心探究,只是好奇承毅為什麼會送她這麼塊東西。

「這是『八部八陣』圖。」承毅簡短地解說著,「皇上派我找了很久,關係前明巨大寶藏。我兩年前找到後……一直留在身邊,就是怕皇上降罪下來,我等不到去準噶爾的那天。」他清冷一笑。

美璃拿著羊皮的手劇烈一抖,差點拿不住,她聽懂他話裡的意思,這「八部八陣」圖對皇上甚至大清非常重要,重要到承毅可以用它保命。

「皇上明天迴鑾,你拿這個給他,縱然不能做王妃,也足以成為平妻。」

「承毅哥……」美璃忍住眼淚,她的心裡似苦又甜,這世間還有人肯為她這樣著想,這恩惠她銘感肺腑,卻不能領受。輕輕捧過他的手,把羊皮送還在他手裡,「我不能要,你留下吧。」

這是他用以保命的寶物,她不能收下。

「拿去吧。」承毅悠長一笑,又把羊皮塞回她的手裡。「如今……我已經不需要了。他……不會殺我了。」

她還想拒絕,被他沉沉地看了一眼,承毅搖了搖頭打斷她的話,「我就要先行領兵到邊界駐紮候命,想來……身為兄長也沒為你做過什麼。你拿去給皇上,他自然明白我的意思,恢復你和碩格格的封號,雖然你不是大福晉,但品階卻比她高,以後至少不會受辱於她。」

知道她心灰意冷,承毅難得多說了一些,也許此刻她已無心盤算未來,但……日子總還是會繼續,他苦笑,這不曾為任何人任何事停止流逝的日子,簡直殘忍。
命運對她一再責難,他能幫她的也只有這麼多。

「美璃,就算是為了我一片苦心,你也要按我說的做。」他歎了口氣,美璃的未來……其實靠這份寶藏圖於事無補,他能做的……真的只有這麼多。

美璃沉默許久,終於點了點頭。

夜晚,躺在被裡緊握著羊皮寶圖,她竟然對未來的歲月充滿恐懼,麻木的心緒被承毅哥的那番話打破了,她……只是側福晉,小老婆,冷宮裡,這樣的人她看得多了。風光過的、沒風光過的,在被她們的男人丟棄後,都是一樣的結局。她們的眼睛,是她剛進冷宮時最害怕的,一雙雙都是死氣沉沉,鬼氣森森,她們每天就在做一件事,等死。

只有體會過黑暗的人……才會怕黑。

終於,她揣著寶圖走在去往皇上正殿的路上,至少她要為自己試一下,至少她不要辜負承毅哥對她的恩情……她,害怕。

也許她去的太早,負責打掃的宮女太監剛剛收工,宮宇間一片寂靜,連鳥兒的鳴唱在她聽來都如聲聲哀歎。

走過靖軒住所外,她不自覺地加快腳步,但是……幾步後她停下了,孤身行路,她的腳步又輕,此處的宮牆僅僅是為了間隔道路格外單薄,她清楚地聽見了素瑩的聲音。

「……靖軒,你就不能娶了我以後再讓她進門嗎?」素瑩幾乎卑微地哀求。

「……」靖軒沒有回答。

「求求你。」素瑩哭泣著,撒嬌又乞憐,美璃似乎都看到她柔美的臉梨花帶雨的神情,任誰都會憐惜她。

「這對你有什麼影響?她只是個側福晉。」靖軒似乎有些心疼,淡淡地說了一句。

她只是個側福晉。

美璃僵直地站在與他們一牆之隔的宮道上,她想逃開不聽,人卻像被重錘釘在原地。

「她……也是格格。」素瑩哽咽,「她還深得老祖宗的喜愛。更重要的是……」她哭出聲,委屈難過地摟緊他的腰身,他喜歡美璃!為了得到她竟然大費周章,甚至訓斥了她阿瑪!她靠在他懷裡,嚶嚀哭泣,「靖軒,我好怕!和別的女人分享你……我不敢抱怨,我就是怕……就是怕……將來會一無所有。」

「一無所有?」靖軒也摟緊了在他懷中輕顫的她,「你會成為我的正妻,皇上需要你成為我的正妻,你有了我,怎麼還會一無所有?」

「靖軒,我擁有了你嗎?」素瑩傻傻地追問。

「嗯。我承諾給你的,不會少一樣。」他笑笑。

「靖軒……」素瑩低泣著歎息,「未來的歲月,我很怕。」

美璃抬起眼,看天空中緩慢飄過的雲,只有這樣酸痛的眼才不至於流出眼淚。

素瑩……也可憐,她和她一樣害怕。

她聽見靖軒對札穆朗說的那些話,知道素瑩和靖軒的婚姻皇上另有深意。她扶著牆轉回身,一眼看不到漫漫宮牆間的道路哪兒是盡頭。她又何必為難皇上呢?

命運已經鐵了心要傷害她,她又何必做無謂的掙扎……即使她成了平妻,即使她又能恢復和碩格格的封號,那又如何?她還只是個側福晉!

她還只是靖軒的側福晉!

她令皇上、老祖宗,甚至承毅哥都為難,承毅哥畢竟是私藏了這份寶藏圖兩年,而且是明知皇上心意還執意為她拂逆聖意,皇上真的還能一再原諒他?

她何必再做愚頑掙扎?徒勞。
第27章 花燭

夜已有些深了,但房間裡很亮,照得蒙在臉上的紅蓋頭遮在眼前越發艷紅熗熅爾牄,稨穊稱稦美璃覺得眼睛長時間被這血一般的顏色刺激著有些疼,就閉上了眼。

就娶一個側福晉而言榖槄榾榜,賑賏賓賕靖軒也算給足她面子,聘禮、執仗都是上等。老祖宗也堅持讓她從宮裡嫁出墋墅塿塺,箋粺粹精百般優待。這些……她都不意外。老祖宗和承毅哥一樣,是怕她將來受氣蓏蓀蓓蓆,犗犓犕獄靖軒,就算娶別人,他也會這般大費周章,因為他是慶王爺,不會失了自己的身份。

承毅哥……美璃有些心煩意亂,她拿八部八陣圖去還他的時候,他只是向她笑了笑,說讓她留著,以後總有用得著的時候,他已經不需要了。他的笑容,讓她覺得十分不祥,似乎他打定了什麼主意一樣。

不及細想下去,門外的喜娘丫鬟們都像麻雀一樣驟然歡鬧起來,她聽見那熟悉的冷漠聲調依舊平淡地說了聲「賞」,然後僕婦們的笑聲就更高了。

慶王府的承德別業已經頗有年頭,雖然裝飾一新,門被推開時仍發出吱嘎的聲響,讓美璃渾身一抖。

她攥緊了拳,手心沒過程的就滿是汗珠。

他坐到她身邊,喜娘們跟進來不停地說著吉祥話,美璃去鬧過別人的洞房,知道這時候喜娘會把新郎和新娘的袍角繫在一起,寓意永結同心,可是眼下……那些嘰嘰呱呱的女人只是像唸經一樣把那套說熟的吉祥話說了又說,直到塞了交杯酒給她。她猛省……她不過是側福晉,不是和他「永結同心」的那個人。喜娘扶著她的手,與靖軒交杯對飲,這酒冰涼而苦澀。

他在嬉鬧聲中用秤桿挑開她蓋頭的時候,她垂下眼看著自己膝頭裙上艷麗的紋樣,嘴唇不受控制的輕微顫抖。

房間靜了下去,但仍能看見門外侍立丫鬟的影子倒影在窗紙上。他就站在她對面沉默地看了一會兒,跨步靠近她的時候,美璃死咬住嘴唇才沒倒吸一口氣,她的心猛烈地收縮了。

他把她拉到大銅鏡前,按在凳子上。她依舊垂著頭,看鏡子的話……也會看到他。

他輕緩地摘去她沉重的禮冠,她的髮髻上簪了很多小飾物,都是宮裡的老嬤嬤非要她戴的,他摘的時候勾到她頭髮,很疼,她只是輕微的皺下眉,不肯出聲。他察覺了,「疼的話就說!」他命令道,她只是輕輕搖頭,不語。

長長頭髮解去一切束縛,柔順地披在她身後,卻沒讓她感到一點兒放鬆,果然,他拉起她,輕鬆地打橫抱起,她猝不及防,驚呼了一聲,撞進了他幽黑的深瞳,這雙好看卻冷酷的眼睛因為映入了紅色顯得有些喜悅。

「美璃……」他在笑嗎?她從未看過他這樣的笑,竟然……很溫柔。「這不是你想要的嗎?」

他抱著她,在紅燭高燒的房間裡徐緩地轉了一圈,她迷惑了,是的,這是她曾經想要的。他把她放在闊大的喜床上,俯身看著她,好聽的嗓音第一次有了柔情的語調,「你想過這樣的場景,對吧?」他在她的臉上輕啄了一下。

紅紅的喜服襯得她的肌膚格外雪白,那雙盛著柔美桃源的大眼也更加黑亮,小而嫣紅的唇,比身下綢緞更亮的發,玲瓏有致的嬌小身段……都在他懷中,他突然異樣滿足,她恨他也好,怨他也好,他想要的……不過就是此刻的擁有!

她緩緩地轉動眼珠,滿眼紅艷,到處是醒目的雙喜花紋,「是的……」她囈語,真的如在夢中,「我想像過,想像過無數回,想的……」她不自覺地揪緊胸襟前的喜服,「想的心都疼了,我都懷疑自己的心要疼出一個洞……」她漫無目的眼神又凝聚在上方他那張俊美到極致,也冷漠到極致的臉,雖然此刻這張臉上流溢著她從未見過的溫柔神色,就更顯得不真實!

他拂了下她嬌俏臉頰邊的一絲亂髮,心軟得如同二月春水。「美璃……」

她突然死死地閉上了眼,太突兀了,他原本想去擒獲她嬌潤的雙唇竟停一下怔住了。

「怎麼了?」他的心像被尖刺深紮了一下。

她又默默搖頭,她不想告訴他,為了忘記他,為了不再幻想這個場面……她費了更大的力氣,她的心,真的疼出了洞。此刻她看見的他和這喜慶的洞房花燭,何曾是她絕望夢中的那一個?!

「睜開眼!」他又恢復了冷漠的語調,「睜開眼。」

還是這樣的他讓她更習慣,她很順從地睜開眼,從答應嫁給他的那一刻,她就決定,要如同順從命運一樣順從他,因為她……別無他法!

他眼中的溫柔瞬間已經不知去向,壓在她身上,近在咫尺的盯著她看,黑眸中又是那一如平常的冷漠疏淡。

「以後,和我上床的時候,要一直睜著眼!記住!」他陰冷地宣告,她點頭時習慣地閉了下眼,他立刻懲罰般捏住她的下巴,眼淚因為疼痛滾落出來,他的表情裡多了分暴戾,「你要是敢閉上眼,我會讓你更疼!」

他扯脫她繁雜的喜服時自己也分不清是粗暴還是急切,他不想去分辨這種可鄙的失控。他竟不耐煩去一一解開她的玉扣,乾脆用蠻力一下子硬拉開來,剛才他還想著要溫柔對她,可她閉緊雙眼時的拒絕意味如同利刃猛然扎入他心頭最無抵抗力的部分,痛徹肺腑!

她嬌嫩的肌膚在深紅床單上媚得快要了他的命,她無助地抱著肩,渾身抖得厲害,他去扯她腿間最後的遮擋時終於不忍。他深吸了一口氣,抱起她,掀開床上的喜被,被子下鋪得滿滿的棗子花生,放下她的時候她被硌疼了,但她還是不吭聲,淚水流出來的時候她又習慣性的閉上了眼。

他沒再提醒她,只是把她身下周圍的乾果一股腦掃到地上,他看見被她壓在身下的一塊白緞,腦子莫名地一熱,身體出乎意料的興奮,他也急切的脫去自己的衣裳。

他扯去她最後的遮蔽時,她抖得越發厲害,他輕吻了一下她蒼白的嬌顏,低低說:「我並不是故意要弄疼你,但女人一輩子只會為一個男人疼,睜開眼,美璃,看著我,今生,讓你疼的男人是我,我……是你的丈夫。」

她的眉頭皺得更緊,閉著的眼睛弧線優美撩人,「睜開,美璃,睜開。」他吻她的唇,低聲蠱惑,當她終於積攢夠了勇氣慢慢睜開雙眼時,他早已炙灼的慾望準確地頂上她毫無防備的花蕊,「美璃……」他半抬起上身,放開她的雙唇,她不得不大口呼吸,「記住這疼。」他猛地一沉身體,粗暴地進入了她,直至全部。

美璃尖叫了……很疼,淚水反而因為這破體而入的劇痛而突然停滯了,她被這痛奪去了一切思維和感受,只有疼。

只是開始,他帶給她的疼永遠是在加劇。

她死死揪住身側紅紅的床單,身體被他撞得起伏不已,頭髮散亂地披覆在枕頭上,起了淫靡的波紋,耳中是他一聲比一聲急切的呼喚,他喊她的名字,那麼動情,她卻只是越來越疼了。

他在最激越的時刻竟然一口咬住了她的肩頭,那記深撞超出了她所能承受的範圍,她覺得胸口很悶,身體到處都疼,竟然無法分辨哪裡更疼,眼前的燭火好像突然一亮然後……全都黑了。

醒來……也是因為疼痛,身體酸楚,喉嚨如同火燒,她艱難睜眼的時候發現窗子上已經透入了晨光。

他已穿戴整齊,背對著她坐在床沿,背脊異常挺直。

聽見響動,他慢慢地回過頭,她一驚,他的眼神竟然是憤怒和……怨恨。

「真沒想到……」他的冷笑裡多了抹譏諷般的痛苦,「我並不是那個讓你疼的男人。」

她一愣,沒聽明白他的話,他還沒讓她疼?

「是啊,我都親眼看見你和他……」他一拍床沿站起來,「賤人!你當時為什麼不說!如果你和永赫已經睡過了,為什麼不說?!」

她傻傻地看著他,他呼吸急促地往門前走,就在要抓住門栓的瞬間,又無比忿恨地折了回來。他想甩手而去,他恨得就要瘋了!他看見了溪邊的那一幕,怎麼就沒想到她和永赫已經有了苟且之事!

可承德王府裡住著他的繼母老福晉,還有不懷好意關注著美璃的三姑六婆,他怎能就這樣甩手而去!他再次長長吸氣,就算,就算當初她和他說了,他能放她走麼?他……已經丟棄過她一次,現在他又怎能再次把她獨自丟入水深火熱的絕境?

他從腰間拔出匕首的時候,她真的以為他要殺了她,他抓著她胳膊的時候,那可怕的力量就要把她的手臂生生拗斷了。他把她扯得坐了起來,表情太兇惡了,她都無暇為自己的赤身裸體而害臊。他死死地瞪著她看了一會兒,眼睛裡冒出的火彷彿要把她燒成灰燼,可她並不知道為什麼。

他把她的胳膊扯到她身邊的一塊白緞上,她張大嘴愣住了……經過了昨晚,那白緞仍舊瑩白無暇!老嬤嬤對她說過的,落紅一定要保留下來,那是她貞潔的證明。

可是……她沒有落紅!

突然,她理解了他剛才那些尖刻的污辱,他的怨憤。她看著白白的緞子,顯然,老天爺對她的戲弄還沒有完……遠遠沒有終止。

匕首的尖已經刺到她的肌膚,他看見了她胳膊上的疤痕……不忍,他痛恨自己的不忍!他應該一腳把她踢出去,向全天下宣告她的不忠!可他……

他恨她,更恨他自己!劃在他胳膊上的一刀深而又深!鮮血湧流出來,滴在白緞上,滴在她身上。他隨手抓過一塊絹子勒住了傷口,生怕太多的血跡讓這個掩飾她不貞的謊言被戳破。

她瞪著大大的眼睛空洞地看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他太恨了,太恨了!

他得到的竟然不是完整的她!就如同他曾希望的,她會永遠記得她第一個男人,那個男人不是他!

「今年最好別有孩子!」他失控地一把握住她細弱的脖子,恨不得就這麼一用力,都解脫了。「不然,我會認為那是個野種!不用吃藥打胎了,我會一腳親自讓這個野種化成血水!」他嘶吼,但怒氣卻益發糾集在他心中。



第28章 遺忘

伺候她沐浴的都是慶王府的丫鬟們,美璃沒去看她們含著曖昧笑容的臉,她們看到她身上青紫的歡愛痕跡後還輕笑出來,她都沒理會,只放任自己的眼神遊弋在虛無縹緲的世界,她的心沉重得竟然再無一絲情感。

幾乎是任由丫鬟們擺佈,她換上了精緻的絲綢內衫,長髮被梳得順順的,她們別有深意笑著說她太累了,扶她靠在枕頭上晾乾頭髮,然後要好好休息。

她很累,很累……可閉上眼,卻怎麼也無法入睡,頭便開始發疼,她僵直地半躺在那兒,丫鬟們都退了出去,以為她睡著了。

「側福晉,側福晉。」一個丫鬟進房來喊了好幾聲,美璃才意識到「側福晉」是指她,這才緩慢地睜眼看那丫鬟。

「永赫少爺在外面要見您。」丫鬟說完細細觀察著她的神色,美璃淡淡苦笑,看來,就連慶王府的丫鬟也都知道她和永赫的事情,才會有這樣窺探的表情,用這樣的口氣說起他。

永赫……放出來了?

靖軒還算守信用。

見面?她又閉上眼睛,手在身側緩緩摸索,終於摸到她剛才放在枕邊的書冊。現在見面……還有什麼意義?

她睜開眼看了一會兒紅彤彤的喜帳頂的金線雲紋,坐起身,把那摞永赫送她的書放在腿上,細細摩挲,把她翻得有些卷的頁角反覆抹平。

「把這些給他,告訴他,我很好。」她輕而堅決地說。

永赫,一定要徹底的忘記她。

她……她又閉上眼,虛軟地靠在枕頭上,她也會遺忘他,就如同當初她遺忘靖軒一樣,只要時間夠漫長,一切的一切……都會被遺忘。

腳步聲,靖軒的腳步聲,她的心一顫,也許她並不是怕他,只是現在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他,如何與他相處,她突然失去睜眼的勇氣。

「起來!」他徑直走到她床邊,一把扯起她,她酸軟的腰腹頓時一陣抽痛,原本就蒼白的臉色瞬間染了些灰敗。靖軒並不理會,「穿鞋,跟我去見他!」

丫鬟瞥見主子臉上的戾氣,萬分小心地跪在美璃腳邊替她穿好鞋子。

美璃微微發抖,他要她去見永赫?!

這一刻她才知道,她不敢去見永赫!她怕自己會流淚,會不夠鎮定,會讓他的心更痛!

「不……不想去。」她被靖軒抓得很疼,卻終於說出了拒絕的話,她有經驗,讓一個人遺忘另一個人,就是不見面,不給一絲希望!

「少廢話!」靖軒卻冷然嗤笑,彷彿在笑她裝模作樣,「走!」他甚至不讓她穿上外褂,就這麼拖著她出了新房。

永赫就站在新房外的院子裡,他的衣袍穿得很整齊,頭髮也梳得很平順,卻無端給人一種極端落魄的感覺。他原本在看新房簷下掛的紅綾和紅燈籠,等靖軒拖著披散長髮,只著內衫的美璃踉蹌出來的時候,他的眼睛再也無法從她嬌小的身上挪開。

原來……落魄的是他的眼睛!

美璃努力讓自己的呼吸平穩,但她還是不敢去看他。

當永赫死死盯著美璃低低領口露出來的嬌瑩肌膚上被她的男人咬出來的青紫時,他死緊地握起了拳頭,整個身體都顫抖起來了。靖軒冷眼看著,突然一陣惡毒的快感,永赫,恨了吧,就如同他知道他們的私情後那麼恨了吧!

「我……」永赫被靖軒冷冽的眼神刺得一痛,或許他要來見她的確是個錯誤,但他無法勸阻自己,他想要看看她,發了瘋的想。「我來向你辭行,我已向皇上申請子代父責,充當承毅哥的先鋒,明天……」他強作平靜的說,克制住內心奔湧的痛苦和不捨,盡力不露出一點兒,「就要出發了。」

剛才靖軒那麼粗魯地扯她出來,他的心好疼,他曾暗暗發誓要護惜一輩子的女人被另一個男人那麼粗暴對待,他的痛苦甚於她的痛苦。但是,為了她,他不能說一句話,不能去扶她一下,只能故作平靜地看著,看著……或許,他以後就連看著她都成為一種奢念。

「……」美璃的腿一軟,險些摔倒在地,靖軒死緊扯著她的力氣幫了她的忙,她咬了下嘴唇,都是她害的!都是她害的!永赫不忍老父千里征戰替父出征,他還是個孩子,他哪裡能照顧好自己?夏天打仗,他起了疹子要怎麼辦……

「那……」永赫深看了眼低垂頭的她,長長的髮絲在春風裡輕盈飄浮,彷彿他的思念一般纏繞在她的身邊,「我……」他知道自己看了她一眼以後就該滿足了,該離去了,但這句告辭的話真要說出口來,千難萬難。

「你……」她突然決絕地抬起頭,看向他的時候眼睛裡是堅忍如鐵的克制與決心,「這些你拿走,我已經不需要了。」她向身後的丫鬟看了一眼,丫鬟如驚弓之鳥般飛快地把手中的書捧給永赫,他默默收下。

「一路……順風,馬到成功。」她努力努力地說著客套的話,嗓音還是發了澀。

「好。」他攥緊手裡的書,顧不得靖軒就在一邊冷眼相看,他忍不住看著她的眼睛,他想說的,他想知道的,全在那雙死死抵擋淚水的眼睛裡。

她想從他的雙眸中瑟縮躲開,可……她實在貪戀那抹溫柔。

「永赫,」淚水還是湧進了眼睛,剛才的一切努力就要白費,她最後掙扎著,「我過的很好,靖軒對我很好。你知道,嫁給他一直是我想要的。你……你一定要建功立業,娶個好姑娘,你一定要比我幸福。」

永赫的嘴角輕輕抽動,不讓自己的眼光落到靖軒粗暴緊抓著她的手,落到她頸窩間的青紫,他忽略她灰敗失血的臉色,她說,她過的很幸福?相知如他,明白她為什麼要這麼說,明白她為什麼要說這麼粗劣的謊言。

「嗯。」他點頭,用了最後一絲理智笑了。「那我走了。」他走了半步,命令自己不要再回頭,但是他還是聽見自己說:「你也要保重!」

她的心意他懂,正如他也懂她。

遺忘彼此……或者讓對方以為遺忘了彼此,就是能為對方做的最後一件事。

靖軒鬆開了手,嗤嗤冷笑,「滿意了嗎?我還給了你們一次道別的機會。」

她並沒有倒下去,腳步虛浮地走回房間。

他死盯著她的背影,她一定不知道,她和永赫互相珍而重之的神態,為了解脫彼此說的那些謊言,讓他的心有多痛!

就是因為他恨,他想報復永赫和她,才讓他們見了面,現在……他終於知道自己有多可笑,有多可悲!他能報復的,就是他自己!

他大踏步地走進房間,她聽見了,猛地回身看他,看見了他滿是怨恨,滿是怒火的眼,她倒退一步,後背撞上喜榻的欄障,她木然看著他,淚水一行一行的淋漓流下,他愣住了。

「王爺……」她哀求地喊他,兩年後第一次在他面前真正卑微,她沿著欄桿滑坐下去,「要打要罵……等明天好嗎?」她的淚水加劇,鼻翼抖動,「今天……放過我……」她太痛了,她蜷縮起來,每次她疼得受不了,就這麼瑟縮成一團,彷彿困如自己的角落,直到攢夠勇氣。

他看著縮在床腳的她,單薄的只有小小一團,她緊緊地摟著自己,頭髮的尾端拖在地上……

天大的怒氣,被她的孤獨無助擊碎了。他似乎看到又黑又冷的安寧殿角落裡這麼蜷縮成一團的她。

她的痛……如今也變成了他的痛,他的千般怨毒如今又因為一個不忍,崩如潰土。

他蹲下身,他想說,他丟棄了她一次,她也背叛了他一次,扯平了。如今他和她終於成了夫妻,他……

要他說出這番話,也難!

幾次嚅動嘴唇,他都吐不出一個字。他乾脆自怨自鄙地伸手去摟她……他恨她,她已經把他變成一個多可悲的男人!連他自己都看不起自己,都窩囊!

她更緊地蜷縮了一下,聲音在雙臂間很悶很輕地說:「就讓我自己待著,求你,求求你……」

他突然怒不可遏!他甚至想拔隨身的匕首一下子結果了她,然後他又是那個不為任何女人傷心動情的慶王爺了,面對瑟瑟發抖苦苦捱受的她,他又能如何,還能如何?

只能驚天動地的摔門而去。
第29章 懷抱

梆子的響聲越過幾重院落傳來嶄嵺嶁嵼,雌雿需靘聽上去更加淒涼悠長,已經五更天了……美璃眨了下眼。

燭心泡在融化的蠟油裡漁潎漾漸,榥榷槌榱如豆的一點螢光似乎隨時都會熄滅。

她一動不動地躺著,即使睡去僧僭僱僳,蜘蜒蜮蜷他仍用完全佔有的姿態摟著她,緊貼著她肩頭的胸膛上傳來他的溫度虡蜨蜤蜺,翞翣翠翢真的很暖。即使摟著她的男人是靖軒,她依舊感覺到溫暖。

她無聲而笑嵷嶊嶉嶄,箑筵箐箛其實……她要的不過是這些而已。一個肯娶她的男人,一個家,她無法入睡夜晚有人擁著她……他都做到了,她不該奢求太多。

至於以後……就算老祖宗讓她嫁給別人,當她青春老去後,剩給她的不也是孤單冷寂的夜晚?

他的胳膊動了動,應該是被她枕得麻了,她翻身背對他,挪開了些距離。雖然他很暖,睡在他懷裡的姿勢仍讓她很累,因為她無法全然依偎著他。

他忽地用另一隻手扭過她,黯淡燭光下,他的冷眸炯炯發亮,也許……夜晚無法入睡的不光是她。

「在想什麼?」他冷笑,笑聲有些暗啞。

她搖搖頭,其實她真的沒想什麼,只不過習慣於夜晚提防自己尖叫而克制睡意。

「不想說?」他半撐起身,瞇著眼看她,嘴唇抿出不悅的弧度。

她垂著睫毛,不想解釋。

他的雙手再次攫住她細柔的纖腰,她的羽睫輕輕一震,從他火燙的手心,她已經知道他的意圖,眼睛下意識的闔起,被他懲罰般雙手一攏,疼了,也想起來。

他吻她,像要把她吸乾一般……她聽話地睜著眼,那迷濛的那眼睛裡,卻沒有他!

他恨了,細細噬咬她柔如脂玉的豐盈胸房,尖銳的痛讓她忍不住低低呻吟,他的手揉捏著,疼痛卻熾熱,她隱隱有了反應,下腹收縮,之前幾次他殘留在她身體裡的液體便黏熱的湧出,她覺得污穢又難受。

他的手摸上去的時候也感覺到了,嗤嗤冷笑,隨便扯過枕下預備好的白絹胡亂抹了幾下,絹上的涼意讓她輕淺的起了身寒慄,他發覺了,白嫩細膩的肌膚上細細的戰慄讓他慾火更加高漲,他忍不住帶了撩撥意味去撫摩,她便輕輕顫了起來。

他很會對付女人,除了第一次,他沒讓她疼得感到不適,也讓她領略了情慾的滋味。也許他還對她的身體感到新鮮,這樣的通宵達旦她並不意外。

他用手把她撥弄得異常敏感後,僅是恰逢時機的進入就讓她熾烈地緊繃身體,抽搐著達到極樂,他並不急躁,頂入她最深處充盈她,享受她的絞緊纏繞。在她微微放鬆身體時,他發動狂猛攻擊,她顫動的豐盈,起伏的髮絲,搭在他胳膊上緊繃的纖腿……都讓他瘋狂了。她陷入情慾的表情,半睜半瞇的眼睛,長而彎翹的睫毛,他都迷戀至深……可是,他總會無法抑制的想到,這樣媚人的她,永赫也看過!這樣甜美銷魂的身體,永赫也嘗過!

他甚至厭惡地想,在他身下呻吟承受的她是否熱烈地回應過永赫?

惱恨嫉妒讓他變得狂躁而粗暴,他的佔有立刻摻雜了虐意,她的嚶嚀便開始急促而尖銳,體內更加濕潤緊絞,竟然……加倍了他的快感。

當他在極限中體會她帶給他的極樂時,心情竟是無法釐清的煩亂紛雜。她嬌聲長吟後的沉默……讓他空虛的幾乎想要扼住她的喉嚨,擠出甜軟情話,一句,一句也好!

她能給他的,只有迷亂而空洞的眼神,歸於壓抑的呼吸!

可就連這樣的她,他也想死死摟在懷裡!

他伏在她身上,不忍從她體內殘存的熾熱裡退出,他再一次感到自己的可悲。

如果他在兩年前她心裡只有他的時候這樣擁抱她……他頹然翻身倒下,身體的冰涼漫延進心裡,閉上眼,原本刻意忘卻的嬌俏笑臉卻無比清晰的浮現在心中。

如果可以,他此刻願意用最珍貴的東西換她再次向他露出那麼明媚的笑容!

他明知結果,還是忍不住睜眼看懷中的她,熱情已經消退,她仍舊用僵直的姿態躺在他的懷中,眼睛飄忽地看著床帳,她沒睡,他早發現……她無法在他懷中入睡,都是在他離去後,獨自縮在床榻的裡側表情不安的睡著。

這樣的她……讓他的心無奈地酸痛,連恨她都不能!




第30章 籌備

美璃閉著眼,剛剛沐浴完畢,一身清爽,她的疲憊發作了,盡量放鬆自己僵硬的肢體,她動了動,希望找到一個舒服的姿勢。

很嘈雜,她的院落雖然是王府別院裡最安靜的一角,喧鬧的人聲還是起起伏伏的湧過來,她的太陽穴有些酸脹。

門外當值的丫鬟月薔和月墨坐在門廊下邊曬太陽邊小聲說話,一字一句,她無奈地聽得清楚明白。

「新福晉的派頭是夠大的……」別有用意的沉默,應該是向門裡指了指,「貼過的喜字,掛過的紅綾全撤換下來了,都掛新的。」

「人家是大福晉,自然不會用咱們這位用剩下的。」

聲音壓得更低了些。

「姐姐,以後咱們的日子可要難過了……聽說新福晉光是下人就帶來了二十幾房,四五十人,王爺不得不在正房後面再劃塊地單獨建下人房。嫁妝就更別提了,聽說光是給咱們王爺的壓婚錢,就是十萬兩白花花的銀子啊。咱們這位……怎麼比啊?」

「也不一定。」月薔哧哧地低笑幾聲,「王爺對這位……很上心。一晚上一晚上的……我早晨去伺候,光是地上的白絹子……」

「死丫頭!」

兩個人都笑起來,笑了一會兒,年紀略長的月墨歎了口氣,「那也就是幾天的新鮮。給人家做小……大的那個娘家還是那般聲勢,唉。」

「不見得,趕快生個兒子,也是長子呀。」月薔不以為然。

「那有什麼用?」月墨笑她,「趕得再前,也是個庶子。」

美璃翻身,面對床裡,已經是初夏了,她裹緊被子,竟然還感覺到陣陣涼意。

她睡得很不踏實,所以門被靖軒一推開,她就立刻醒了。應該未時剛過,他怎麼回來的這般早?她沒動,是因為籌備大婚,皇上也沒另外派差給他,所以才這麼悠閒吧。

「午飯她吃了麼?」她聽見他輕聲問跟進來的月薔月墨。

「側福晉吩咐過了,她不用午膳,晚上再吃。」月薔嚅嚅喏喏地說,有些心虛。

「混賬!她說不吃就不吃嗎?」靖軒頓時怒了,聲音也拔高了些,嚇得兩個丫鬟趕緊跪下。

「王爺,奴婢們也是見側福晉太過疲憊,不忍叫醒她。洗漱完畢,主子也才睡了兩個時辰。」月墨到底老練些,壯著膽子辯解一句。

「糊塗東西!」他的怒氣並沒消退。

美璃也不好再置身事外,轉過身來,半伏在枕頭上輕聲應道:「是我不想吃。」

他冷著眼瞥了瞥她,她慵懶嬌弱地半趴著,烏黑的長髮有幾綹垂在胸前,是種他不曾見過的軟媚風情,天大的怒氣……瞬間散了。

他走過去坐在榻邊,摟過她,兩個丫鬟羞紅了臉,頭垂得更低。

「不餓?」他哼了一聲,一天就吃一頓飯,這麼單薄的身子怎麼維持得下去?!

她搖了搖頭,身子酸痛得支撐不住,想躺回去。

他發現她蒼白小臉上異於平常的嫣紅,額頭還密密佈著細汗,他嘖了一聲,摸了摸她的額頭,果然發燒了。

「你!」他皺眉,怒氣又升騰起來,「病了就趕緊說啊!那麼多奴才,你長眼睛看到了沒?」

她躺下,半闔著眼,「小病,躺躺就好了。」

「混賬!」他又罵,不知道在罵誰。

「還不去請太醫來?!」他隨手抓過床頭幾上的茶杯,狠狠摔在地上,嘩啦一響,嚇了美璃一跳。

月墨月薔哆哆嗦嗦像逃命般往外跑,被他冷聲喝住,「用兩個都去嗎?」月墨伶俐,自顧自跑走去找太醫,月薔苦著臉,蹭了回來。

「你去把總管找來。」靖軒淡聲說。

月薔鬆了口氣,應了聲飛快地跑了。

美璃沒再說話,她說什麼他都不會聽,何必多言。

總管跑得滿頭大汗,跟著月薔來了。

「把這屋裡的丫頭都給我辭了!」不等總管請安起身,他就漠然吩咐。

月薔啊了一聲,跪在地上低低哭了起來,總管有些摸不著頭腦。

「都和死人一樣,留著幹嗎?再給我重新挑!」

總管低估了他的怒氣,擦了下汗,勸道:「王爺,眼下全府都在籌備婚事,這幾個丫鬟再不頂用,也先將就幾日。等福晉進了門,再為側福晉細細挑選幾個好的。」

「哦?」靖軒冷笑,「你在這府裡已經當多少年差了?」他突然轉了話風。

老管家疑惑,但還是很老實地回答,「四十年了,從老王爺在的時候就一直替主子照管這所別院。」

「四十年?你真辛苦了。」靖軒抬了下手,讓老總管起身,「你年紀真的太大,精神頭兒不夠用了。我說呢,連丫鬟都和木頭一樣死性,原來是總管不頂用。」

老管家一聽這話,剛起身,又一軟腿跪下了,這小王爺的脾氣從小就夠大家喝一壺的。

「我……我不用換丫鬟。」美璃實在忍不下去,他在幹嗎?她只不過是個側福晉,老管家也沒說錯,奴才們都為迎娶主母忙得不可開交,她這樣小題大做只會惹人厭恨。她掙扎著坐起身,死死撐著身邊的床榻才不至於倒下去。「丫鬟們都很好……是我,」她垂下眼,「……想忍一下就過去了,沒和她們說。」

他扭過頭瞪了她一眼,沒出聲,嘴角出現冷酷的淺紋。

房間裡靜了下去,他不說話,再沒人敢吭氣。外面響起急促的腳步聲,來人不清楚裡面的緊張氣氛,在門口很隨便地給靖軒請了個安,「奴才是來找總管的,正房後的圍牆搭完了,工人等結賬。」

老管家一個勁兒給他使眼色,小執事才白了臉,覷明白主子的臉色,立刻噤若寒蟬。

「框啷!」這回摔得粉碎的是古董花瓶,碎瓷屑迸到老管家和月薔身上,都沒敢出聲。

「擺什麼臭譜!」靖軒發怒的時候臉色格外沉肅,眼睛卻越發黑亮好看,「誰還能在別院給他們房是房廈是廈的建?!趕緊給工人錢,叫他們滾!就這樣了,住不下讓他們自己想辦法!」

美璃忽扇了下睫毛,原來他在生這個氣,素瑩的陪嫁許是過於厚重了,壓過了慶王府的彩禮,所以慶王爺不高興了。

她慢慢躺下,看上去對她的關心……只是遷怒而已。他又何必跟她的下人過不去,讓人覺得她不清楚自己的份量,沒眼色。

「下去!都下去!」他意興闌珊地一揮手,換丫鬟的事自然不了了之。

因為王爺動了怒,來打掃的下人都戰戰兢兢,他吩咐送飯來,伺候的人也分外謹慎。美璃不想與他爭執,他要她吃她就吃,雖然病中吃的食物如同蠟土,都梗在胸口越發滯悶她也沒拒絕。

剛撤下飯桌,太醫已經由老管家親自領進來了,月墨月薔格外仔細地放下床帳,捧茶研磨,大有將功補過的意思。

太醫只短暫地診了診脈,尷尬地短笑了一聲,就要去離榻遠些的書案上寫方子。

「不用看看氣色?」對他的不甚精心,靖軒一壓眉,很是不悅。

老太醫頗有幾分文士的愚頑,苦笑了一下,自信滿滿地說:「不必了,福晉可是身材纖瘦,總面色蒼白,手腳冰冷?」

「嗯。」靖軒冷哼一聲,不情願地肯定他的判斷。

「王爺不必擔心,福晉此病只是源於元氣虧損。福晉可否總是夜不能寐,睡眠輕淺,易受驚擾?」老太醫提高了聲音,想讓床帳中的美璃聽清。

「對。」還沒等美璃說話,靖軒已經自然地替她回答了。

「這是導致元氣不盛的主因。再有……」老太醫古怪地看了靖軒一眼,「福晉近來……過於操勞了。」他別有含義地說。

靖軒皺眉,顯然是聽懂了。

「老臣這裡開下安神利眠和貼補元氣的藥方,福晉要努力保證睡眠……嗯……節制些許,這病自然會好。」

「打賞,送客!」老太醫剛寫完方子,靖軒就寒著臉哄人。

美璃吃了藥,昏昏沉沉只想睡覺。

這病拖拖拉拉七八天也沒好利落,低燒總算是退了,渾身只是無一絲力氣。

夏日晴朗,她讓丫鬟把門窗都打開,放入清新的空氣和陽光,有些奇怪,五日後便是素瑩嫁過來的大日子,府裡反而安靜了很多,大概都準備好了?

自從她生了病,他也不來她房裡了……她感覺些許輕鬆。他的心從她身上冷去是遲早的事,她早些習慣也好。

月薔拿了個食盒笑嘻嘻地進來,自從上次的事情,她房裡的丫鬟都勤勉仔細得多。「側福晉,這是上回你說很好吃的芝麻燒餅,您吃吧,現在買它可方便多了,以前要繞一大圈,現在東邊新開了門,出去正好是小集市。」

美璃有些奇怪,「新門?」東邊不是正房的位置嗎?怎麼會在那兒開個門?

「是啊,您沒覺得最近咱們這邊安靜很多嗎,王爺命令都走東小門。那些工匠僕役就不用再從前面路過了。」

美璃點了點頭,原來是為了籌備新房方便,他一向是想怎麼就怎麼的。

看著門口露出的花木翠綠枝葉,她飛快地想,他會不會是顧及她的病?這個念頭讓她自己都笑了,她喜歡他的時候他推開她,她不喜歡他的時候他娶她……他如何會顧及她的感受?癡心妄想的懲罰,她已經受得太多,不可能再犯這麼愚蠢的錯誤。
第31章 婚禮

一盒盒成套的首飾都打開蓋子攤放在梳妝台上,月眉梳頭很在行,就是有揪得太緊有些疼摍摟摓撂,榍榡榠榙美璃握著一個碧玉的鐲子默默忍耐。

月墨和月薔拿了套淺桃紅的夏袍出來,「側福晉蜰蜚蜴蝂,漫漠演漼今天您穿這件吧,又喜氣又不犯色。」

喜氣……不犯色……

是啊碲碥碭碧,複裹褓褙今天是正福晉進門,紅色是屬於她的……天還沒亮透誌說谽豨,禈禠稰稨清淡的晨光照在月墨手裡的衣服上,再鮮艷的顏色也黯淡。美璃微笑著點點頭,「就是這件吧。」誰還會在乎她穿什麼呢?只要穿得喜氣洋洋的,混入人群裡,適時說幾句祝福的話,就可以了。

月墨走到銅鏡前幫助月眉,捧了一盒首飾到美璃眼前,「主子,您今天一定要打扮得隆隆重重的,省得人家說您故意不給新福晉面子。」月墨好心地嘮叨,「您……也千萬要笑呵呵的啊。」

美璃笑著點了下頭,是的,她要笑,因為今天是整個王府的大喜事,誰……都得笑。

月墨和月眉穩重些,所以決定由她倆陪她去觀禮,新福晉很大方,為了這次喜事,給全府的丫鬟都做了套上等料子的紅衣裳,月墨月眉她們也有,換上了頓時顯得喜氣洋洋的。

新娘子要入了夜才會從娘家被迎娶過來,但參加婚禮的人卻都早早湧入府裡,美璃穿著高高的旗鞋,頭上的髮飾墜得髮根生疼,不得不扶著月墨月眉才能穩當走路。她出嫁後就三日回門那天這麼打扮過,老祖宗心疼她,還特意命她換了輕便的衣服。今天……要一整天。

對於她這個側福晉……只要笑著出現就可以了,後廳的房間都卸去了門窗,紅彤彤地變成一個一個敞開的隔斷,她被安排在其中一間,坐在榻上向路過的客人微笑就好。

沒人來和她說話,親貴內眷們看她一眼,都禮貌地避開了,是啊,讓人家和她說什麼呢?恭喜?好像成心譏諷她。安慰?她也不該感到傷心,今天這個日子,誰都不准傷心。

因為皇上和太皇太后晚上都會來,新郎進了宮,賓客們沒見到主人家也不失望,吃喝說笑,自得其樂。素瑩陪嫁過來的下人已經有一大部分已經開始各司其職,招呼賓客,處理雜務,一副安身立命兢兢業業的樣子,他們已經成為府裡的一部分。

因為有了皇帝的支持,素瑩和靖軒的婚禮極為鋪張奢侈,嫁妝從上午就開始送,整整送了一天。女眷們唧唧喳喳地說笑著,艷慕不已。

美璃疲憊地靠著軟枕,端坐了一整天,人都要散架了。比她自己的婚禮都累,她只有二十箱老祖宗賜她的嫁妝,來觀禮喝喜酒的人也少……她不得不用手扶著頭勉強支撐,真正的婚禮才要開始,不過還好,她只要堅持到司儀高唱著把新郎新娘送入洞房就好。聽老管家說,她的喜酒是單獨送到她房間吃的,據說是規矩。

獨自冷清地分享自己丈夫和另一個女人的喜宴,是正福晉給側福晉第一個見面禮。

人群起了哄鬧,笑聲格外高,她聽見聲音不響但足以壓服其他人的嗓音……新郎回來了。

祝賀嬉笑的聲音持續了好一會兒才低下去,她便看見空蕩蕩的門框外向她走過來,身邊還是圍繞著幾個固執的祝福者的他。他穿了套深紅的禮服,原本俊俏的眉目襯得如上天最精心的作品般讓人歎息。這是她第一次看見他穿紅,娶她的時候他只穿了王爺的禮袍。今天……才是他的婚禮。

她知道自己太刻意,但她實在不知道自己應該怎麼辦,她只能任由自己像對其他賓客一樣,恭謹禮貌地微笑。如平常般避不看他……似乎都不夠勇氣。

她的笑容讓他本就沒有表情的眼睛一凜。

很久沒有和他對視,她被他眼中的寒意刺得呆了呆,是她的笑容太僵硬,不像在祝福他嗎?她已經盡了全力。

「王爺,王爺!吉時到了……」外面遠遠有人在找他,催促他。

他又看了她一眼,沒說一句話掉頭走了。美璃輕輕歎了口氣,到了此刻她才承認自己的心還是痛了。即便她對他的愛已經消失不見,她也是個女人,他也是她的丈夫。

爆竹聲從他離開王府去迎親就一直響,空氣裡瀰漫著濃濃的硝石味道,美璃被嗆得輕微咳嗽,月眉剛遞給她一杯茶,突然幾聲巨響,是壓軸的大炮仗,新娘的轎子進府了……她的手微微一抖,灑出了幾滴茶。

巨大的喜堂裡,她的座位並不算靠前,排在重要的客人和顯貴的親戚之後,皇上和老祖宗的駕臨讓整個婚禮都沸騰了。她的淺紅衣裳淹沒在鋪天蓋地的紅色中,毫無觸目之處……她笑著,她的人,也淹沒在笑容滿面的人群中。

她被忙著張羅的喜娘和下人擋住,僅是一道人牆就感覺相距遙遠,她看著靖軒用紅綾拉著素瑩,在眾多穿著喜慶紅衣的下人簇擁下,緩步走向端坐在正座的皇上和太皇太后。

祝福聲也如沸水般滾滾翻騰著,都想在新郎和新娘經過自己身邊時大聲說出來讓他們聽見。當他距離她很近很近的時候,緊鄰她的人都紛紛擠上前喊著恭喜的話,她張了下嘴,是不是也該隨波逐流地說些喜慶的話呢。他明明是含著笑,卻冰冷的黑眸一下子盯住她,她一噎,雖然只有電光火石的一瞬,她該向他笑的,她該說出點兒什麼來的,但也是電光火石般爆發的苦楚,讓她就連他看向她那麼那麼短暫的一刻,都笑不出來,都無力掩飾自己心裡的悲哀。

他走過去了,目光雍容地迎視著紛紛向他祝福的笑臉。

她也成功抑制住就要闖進眼睛的淚水,當別人有心地打量她時,再次露出得體微笑。她寬慰自己,他不會發現她的哀傷,畢竟他看她的那眼只是無心掃過。

遠遠看著一對新人拜過天地,拜過皇上太皇太后……她麻木得就連酸澀都不見了。她對自己笑了笑,忍受緩慢而悠長的疼痛,她的確已經成了行家。

當新人被送入洞房,客人們湧去嬉鬧,她長長地吐了口氣,好了,終於捱過去了。她微笑著吩咐丫鬟扶她回房,她該做的都做了……她想躺下,想休息,她真的筋疲力盡了。

卸去所有沉重的飾物,簡單地綰了個髮髻,美璃看著幾個下人笑瞇瞇地抬進一桌豐盛的菜餚。月墨月眉扶她坐下,懇切勸她多吃一些,勞累一整天也沒好好吃口東西。

她看著鋪著紅底金紋桌布的席面,山珍海味,各式珍饈……是相當奢侈的規格。正中的一道羹上用枸杞拼出精巧的「囍」,她突然鼻子一酸,淚水不等她反應過來已經直直垂落。她立刻若無其事地擦乾眼睛,希望丫鬟們都沒看見。月墨月眉互相看了一眼,默契地同時沉默,再也不勸她進餐。

靖軒從外面走進來的時候,所有人都非常意外,包括美璃,在那身醒目的紅蜇痛她心之前,她看著他呆了呆,然後……她瞥開了目光。

丫鬟們都十分驚喜,月薔還一路從外面跟他進來。

他看了她一會兒,眼光移到那桌極為精美卻絲毫沒動的酒菜上,他也看到了那個醒目的「囍」。

「來人!撤下去!」他不高興地吩咐,丫鬟們趕緊叫來小廝慌慌張張地抬了出去。

「你們也下去!重新給你們主子準備晚飯。」他冷聲說,丫鬟們連連答是,退出去的時候還掩上門。

「美璃。」他輕喚了她一聲,幾步走過來把她扯入懷中,再沒說什麼,他只是俯下頭,極為輕柔的在她蒼白的嘴唇上吻了吻。

她的眼睛一直看著他新郎禮服上代表吉祥的圖紋,他的吻連她的心跳都沒撥亂。

他不能久留,他離去後,她看著從門裡透進來的月光淡淡一笑。

剛才的一吻,是他給過她的最溫柔舉動,她的心在很短很短的一瞬被撼動了。但是……她更明白,這溫柔的唇不久就要去吻另一個女人——他的結髮妻子,剩給她的,不過就是這滿室清冷的月光。



第32章 見禮

依舊還是要早早起床準備,今天是新娘子給家中長輩見禮奉茶的日子,也是所有人給主母行禮祝福的日子。

尤其是她。老管家再三派人來囑咐,不管有什麼原因,今天側福晉一定要去給福晉見禮。

區別於昨日的鄭重華貴,就連下人們也不用美璃格外吩咐就為她做了簡淡的裝扮,太艷麗了就好像是去示威。

比美璃去得早的是府裡的老福晉,雖然是靖軒的繼母,和靖軒的關係卻極為淡漠,從老王爺病逝後就一直住在承德的別業中再沒回過京城王府。

老福晉淡笑著坐在廳堂的正座上,等待名義上的兒媳婦前來行禮奉茶,然而她並不激動,看見美璃進來的時候還意味深長地衝她笑笑,免去了她的問安。她和美璃不過是這齣戲裡兩個不可或缺的角色,都是為了陪襯新福晉的。

先於素瑩前來的是她的兩個貼身老嬤嬤,在幾個丫鬟的圍隨下,其中一個鄭重其事且喜氣洋洋地捧著一個蓋著紅綢的托盤。

托盤被呈到老福晉跟前,掀去紅綢,微露得意的老嬤嬤半是上呈半是展示地捧出一塊染了血的白緞。老福晉也恪盡職守地欣慰而笑,連連點頭。

美璃當然明白這塊白緞的含義,手絹下的手指禁不住微微抽搐了幾下。她克制自己不要去想由這血這緞引發的種種聯想。

老嬤嬤和丫鬟們退下,正主兒就該上場了。

先進來的是靖軒,他穿著家常的夏衫,顯然不太重視這次府內儀式。跟在他身後一步之遙的就是慶王府的新福晉,她被一個丫鬟扶著,緊跟丈夫的腳步。抬腿邁門檻時,她輕微地呻吟了一下,臉卻騰地紅了。靖軒聽見了,回頭看見她害羞又抱怨的嬌態,忍不住低低一笑,拉著她的手走進廳來。

他並不向老福晉行禮,鬆了素瑩的手,逕自端坐在屬於他的位置上。素瑩捧著茶向老福晉跪下時,美璃被左右的丫鬟輕輕拉起,福晉跪下,她不能坐著。

老福晉說了她該說的,象徵性地給了素瑩一個紅包。

素瑩被攙扶著坐在了緊鄰靖軒的位置,她含笑的眼睛淡淡地掃向對面的美璃,美璃知道,該她見禮了。

她被引著先給靖軒跪下,把茶盤捧過頭頂,她早就被教導過,要說:「王爺請用茶。」

靖軒自然地接過茶,只「嗯」了一聲。

然後,是素瑩。

她雙膝跪地,高捧茶盅,「福晉請用茶。」

雖然……她早就在心裡演練了千遍萬遍,早有十足的把握在這一刻面帶微笑,但真的向這個與她年齡相仿的女子捧茶下跪,她的心裡還是委屈,還是疼痛了。

接過她的茶,和藹卻帶著貴氣地說著:「好。」的這個女子再不是與她在圍場初遇,一同在老祖宗膝下承歡的姑娘,而是她的主母,她的主子……今天的這個儀式,就是讓她一輩子都明白,她不過是側福晉,要在素瑩和靖軒面前自稱「奴婢」,從她接過茶的這刻開始,一生一世。

素瑩從丫鬟手裡接過一封紅包,遞向她,「這是王爺和我賞你的,以後我們姐妹二人要齊心合力侍奉王爺,打理好王府諸務,讓王爺無後顧之憂,全心為皇上效忠出力。」

美璃默默聽著這番主母口氣的訓示,接過「王爺和福晉」賞她的紅包時,手微微地顫抖了一下。

還沒完,她還要跪得更低,說:「奴婢謹記福晉教誨。」

「起來吧。」

素瑩讓她起來,她才能起來。

她不能再回剛才那個位置就座,她要坐在距離素瑩很遠的下首,靠近門口。

府上的下人分批進入,給王爺和福晉請安。沒人理會坐在上首老福晉和下手的側福晉。人人歡喜雀躍地接過新福晉賞的不菲的紅包,素瑩淺笑著向每個道謝的奴才點頭示意,從此,她就是這個府邸的女主人。

美璃逼自己正視這個場面,這只是一個開始……

從今往後的每一天,如無理由,她都要向素瑩辰昏問安,每一天重複今天的禮數,直至把這主僕之分刻入骨血,變成本能。

靖軒突然站了起來,所有人都呆呆地看他這個突兀的舉動。他直直走向美璃,用身體擋住下人們看向她的目光,大聲說:「又頭暈了麼?你這病!」說著,還把她從椅子裡蠻橫抱起。

「側福晉身體不好,以後這樣的儀式,晨昏定省都免了!」

美璃的腦子有些懵,出了廳就是一座不大的蓮花池,略帶水意的風拂在她面上,她才意識到他做了什麼。雖然沒看見素瑩的表情,但當著全體下人他這麼宣佈,這個下馬威給得真不輕。

「放我下來。」她在他懷裡輕扭了一下。可以了,他的意圖已經達到了,素瑩還是沒摸透他的脾氣,即使是妻子,他也看不慣別人表現出權威,他希望所有人在他面前都是卑微的。素瑩在他面前大賞僕役一定沒和他事先請示,所以才惹他冷酷一擊。

他瞪她的時候,倒映著她蒼白俏顏的黑眸裡有些莫名的柔情,「笨死!越說你病了,頭暈,你倒把眼睛瞪得越大!」他埋怨。

她沒接聲。

他故意掃素瑩的面子,最後倒霉的還是她,難道他還要她感謝他嗎?

一路抱她回房,他把她輕放在榻上,親自為她脫去了鞋子,壓倒,在她面無表情的臉上親了親。

「還不高興?」他放柔了聲音,冷漠的聲線並不適合吐露溫柔的話語,還是像質問。「你跪她一跪怎麼也躲不過的,以後……都不用了。」他簡單地保證。

她真希望自己能被他這句話感動,其實他和她都明白,正庶之分哪裡僅僅是跪不跪的問題?

「美璃……」他的唇淺啜著她嬌嫩的肌膚,接近她的唇。

她突然想起素瑩的嬤嬤手裡拿的白緞上的殷紅血跡,頭固執地一偏,躲開了他那張也許剛剛吻過素瑩的嘴。

「嗯?」他真的不高興了,眼睛裡的暖意又被寒氣逼退,「你還要我怎麼樣?」他冷冷地半撐起上半身,「難道讓她給你下跪嗎?不可能!」

她側著頭看陽光暈染在薄紗床帳上的斑紋,茉莉香……他身上帶著素瑩的名貴香味。

他捏著她的下巴扳回她的臉,不容她躲避地吻她。

明知道徒勞,她自以為已經磨平的壞脾氣又發作了,死死地閉著嘴巴不讓他探入,他懲罰般輕咬,疼了,她抿得更緊。

「幹什麼?」他終於喝問。

「髒!」她脫口而出。說了,自己都一驚,她怎麼會說出這樣的話?她沒資格嫌棄……

他立刻被激怒了,「髒?!」他坐起身,死盯著她,「我還沒嫌你!」

一句話……就置她於死地。

她看著他的眼睛驟然睜大,瞬間浮起眾多情緒,就在淚水要衝進她黑葡萄般的水眸時,她眨了眨眼,然後……只剩空洞。

她不怪他,是她自己說了不識分寸的話才受到這樣的傷害,是她自己傷害了自己。

她為什麼又要挑釁命運安排?也許是今天太委屈,太悲哀超過了她的極限……她知錯了。

她又空洞地看著他了,他很懷疑,每當她這樣看著他的時候,真的看到他了嗎?!

他一窒,怎麼……又傷了她!

對不起三個字哽在喉中如同火燒,卻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

他只能再次摔門而去,他怎麼對不起她了?他說錯了嗎?!

可是……他的心愧疚了,愧疚得發疼。
第33章 溫泉

剛剛吃下湯藥餅餂飹馜,禠稰稨穊美璃閉上眼,強迫自己不去想任何事。很好的藥餌餉餅餂,榎榍榡榠她現在都快依賴上這讓她能一夜安眠的神奇藥效。

「主子,用些粥再睡吧?」月墨俯身在床邊輕輕叫她。

美璃沒睜眼慘慚慬愻,踃踂踊踇搖了搖頭。

月墨站直身子,看著床上瘦弱嬌小的美璃毾氳滱漓,弊彃彄彆皺眉猶豫了一下,還是說了:「主子嗾嘜嗶嘖,蒹菮蓉菬王爺過幾日就要出征,一去就是一年半載,您再如何委屈,也不要在這時候與王爺置氣……」咬了咬嘴唇,這話真的不該說,實在又太可憐自己的主子,「您這樣,更讓王爺覺得福晉溫柔賢惠。」

美璃的嘴角輕微地一挑,眼睛依舊緊閉,「月墨……」她有些像是歎息,「我都知道……」

她都知道,可她放棄了。

命運的冷酷,她嘗試得越多,體會得越深!

靖軒的腳步聲她清晰地聽見,她沒動,繼續閉著眼,月墨搖頭歎氣,以為她是在賭氣。

「你們都下去。」靖軒的怒氣整整用了一天才壓服下去,他厭恨她帶給他的煩擾,這輩子不見她,圖個清靜也罷!

正房裡的素瑩總是甜甜笑著在等他,甚至他當著全府下人做了那樣的事,她也沒說一句怨怪的話。他被惹了一肚子火,讓下人去她房裡拿朝服,她還親自跟來伺候他更衣出門。這樣的她,又讓他憐惜歉疚。她是他的福晉,他的妻,她深愛著他……甚至,他是她唯一的男人!

可……當他擰不過自己,非要往這個院落來的時候,自己都無奈得想隨便找個人暴打一頓洩憤。

她還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樣子躺在床上,對他的到來置若罔聞,哪怕她能睜眼看他一下也好!

他克制地握緊拳,在床沿坐下,「美璃……我大後天就要走了。」他深吸了一口氣,各種要撐爆他的情緒被成功地壓住,哪怕任何一種發作,都足以讓他一把掐住她,送她上西天,自己也安生了。都壓住了,他聽見自己說:「這兩天,別惹我!」

是命令,更像乞求。

他的胸口頓時一悶,窩囊得要死!他是在求她別惹他生氣嗎?是在求她對他好一些嗎?

美璃輕輕一顫,被他話裡的語氣嚇到,她從沒想過心高氣傲的慶王爺會用這麼無奈又自艾地口氣說話。

他也不等她回答,一把抱起她,她驚惶地睜開眼,他已經抱著她出了房門。一路上他悶悶地不說話,似乎在生她的氣,但他抱著她的雙臂又是那麼溫柔。

他帶她來的是她從未到過的西小園,其實慶王別院她除了必要的地方哪兒都無心遊覽。西小園相當廣闊,遠遠還能看見一座矮山,園裡人工種植的花草不多,都是連綿的樹林。他抱著她從林間小路穿行,很快就看見了一座質樸結實的房舍,樣式很奇怪,像個砌了牆的巨大亭子。

房子裡霧氣蒸騰,美璃聞見了淡淡的硫磺味道……闊大的屋宇沒有隔斷,除了屏風和放衣服的矮幾一無陳設,是溫泉。

他放下她,自顧自地脫去衣袍,他看也不看她,「自己脫,不然一會兒光著抱你回去。」

美璃咬了下嘴唇,雖然與他已經有了數次肌膚之親,她還是無法在他面前脫得毫無遮蔽。怕他粗暴扯脫她的衣服,她自己脫去了外褂,穿著肚兜小褲傻傻地站在溫泉邊不知所措。

他自己下水的時候猛地一扯她,她有些慌亂地跌入水裡,很燙,而且出乎她意料的深,她踩不到底,被水淹沒的恐懼再次擊潰了她的理智,她撲騰著,喝了好幾口水,苦得要命。

他承認自己的惡劣,看她痛苦地掙扎竟覺得解了些氣,他不忍繼續,準確地托住她的雙腋,把她舉出水面。

她狼狽地大口喘氣,淚水一下子湧出來,她的眼睛被燙得發疼,乾脆緊緊閉著不睜開。

「再惹我,我就活活把你淹死!」他兇惡地恐嚇,恨她的時候真得想這麼幹!但真的看著她痛苦的模樣,他也只能抱她在懷裡,不甘心地撫慰著。「我到底把你娶回來幹什麼?!」見她一副連看都不願看他的樣子,他氣惱地質問。

淚水,從她長長的睫毛尖端垂落。早知今日,他幹嗎要娶她?她也想質問他!

看著水面因她落淚而形成了漣漪,他歎了口氣,把她摟入懷中,讓她的心緊貼他的,「美璃……相信我,我娶你回來,是想對你好。」

這已經是他能表白的極限,他就要走了,他希望她能明白!

她劇烈地在他懷裡一抖。

好?

他娶她就是要對她好?!

他也感覺到了她無聲地反駁,騰出一隻手去攏她飄浮在水面上的秀髮,握在手中輕柔蕩漾。「別不信。」他苦笑,「雖然我娶了你,害你要給素瑩下跪,害你要與她共事一夫,美璃……就算你嫁給了永赫,你看見慶王妃不跪嗎?你能保證永赫一輩子不納妾,身上不沾染別的女人的味道嗎?」

她永遠不會知道,他在她面前說起永赫時的心情!

她全身都發了抖,他是在給她講道理嗎?她終於忍不住睜眼瞪他,她想說,她想用最大聲對他喊,如果她嫁給了永赫,要給素瑩跪,要和別的女人共事一夫,她也認了!

他對她命運的百般擺弄她無能為力,但她不想聽他這番自圓其說的謬論!就算最後的結局再不堪,他給過她選擇的機會嗎?

她直視他眼睛的時候……呆住了。

這雙她凝視過萬千回的冷酷眼眸裡,滿是她從不曾看見過的無奈和憐惜。她是如此熟悉他的眼睛,他眼裡的冷,眼裡的不屑……她沒看見過他這樣的眼神。

她的心突然碎成千瘡百孔般疼痛,如果兩年前他肯這樣看她,如果他能在她蜷縮在安寧殿低聲哭泣的時候這樣看她,不,僅僅用此刻的百分之一的溫柔看她,她願意為他死!

可是現在……他這麼深情而隱忍的眼光,只能讓她疼!讓她遺憾!

她凝視他的眼神讓他的心振奮得如同單槍匹馬掃平敵人百萬大軍,她的眼睛裡有他,有他了!

「美璃……忘掉他,忘掉我們錯過的兩年!」他甚至嗓音都輕微地顫抖,「我愛你,從現在一直到以後!你把你的心給我找回來!你愛我的心呢?給我……」他顫動的雙唇吻上她。

這回她的眼睛閉起的時候,他沒命令她睜開,因為他知道,她看見了,她知道身上的男人是誰!

這回……他不急了!

雙手撐著溫泉的邊沿,她怕沉沒不得不用胳膊摟住他的肩膀,他在她體內徐緩推動,讓她仔細地享受他的身體,他……取悅她,蠱惑她。

承諾,他終於順利的說出了口,他也輕鬆了。

纏在他腰間的腿劇烈抖動起來,他也感覺到了她的握緊,輕而甜蜜地笑了,她也需要他!用力地深撞上去,她尖叫出來,更緊地纏繞著他,他也快慰到了極致。

抱她回去的路上,藥力發作加上歡愛的體力消耗,她深深地睡去了,他加快了腳步抱她回房,雖然明知借助了藥物,但她終於能在他懷中安眠,他的心也隨著她的睡容輕甜了起來。

他甚至興奮得無法睡去。

他和她終於有了改變,天亮了,他和她的人生都好像重新來過。

她醒過來的時候天已經大亮,還是她孤身一人躺在巨大的床榻上,只有身體的酸痛證明他真的來過,真的用那樣的眼神看過她,並不是她又一個癡心妄想的夢。

月薔在門外唉聲歎氣,小聲地在罵人:「你怎麼眼皮子就這麼淺!往東屋鑽什麼鑽!那麼多人看著,以為我們派你去打探什麼似的!」

一個小丫鬟哭哭啼啼,「薔姐姐,我錯了。可今天福晉回門,我也是想去看看情況……」

「你看見什麼了?」

「看見了好多禮物……」小丫鬟哽咽,「王爺還挺上心,聽說還親自給福晉簪了朵花。」

「……」月薔沉默了一會兒,口氣不善地喝罵,「滾下去!淨打聽點兒沒用的!別在咱主子面前胡言亂語的,這才好了點兒!」

「是,是……」

美璃翻了個身,攥住枕頭的一角。

就算遺忘了永赫和歲月,他們還是存在過。就算他用了那樣的眼神看著她,今天他還是要陪他的妻子回門去。

她和他……沒有絲毫的改變。

或許她該被他的承諾打動,可她已經活得太艱難,已經沒有力氣,沒有勇氣再去嘗試。

她……已經不敢愛他了。

兩年前,他不愛她,兩年後,他愛她,再兩年呢?

她的心已經被命運打磨得很脆弱,無法承受他再一次的離去,錯過的歲月,錯過了,丟失的心……不要找回來了,因為她再也丟不起!

第34章 安排

抱著雙膝,美璃縮在床榻的一角,床邊放的是素瑩從娘家帶回的點心。素瑩的嬤嬤都很會說話,送來給她的時候笑盈盈地說:這是福晉的母親特意為她準備的,謝謝她對自己女兒的照顧。

說的自然是客套話……但她多希望,她也有個能為她說客套話的額娘,多希望有個可以回的娘家。她回門的時候……只能去看看老祖宗。

嫁來這裡,離開謙王府,她……就沒有家了。

「主子,有個叫海叔的帶著一個小姑娘要見您。」月眉進來向她通稟,看海叔的穿戴,月眉以為是個來投靠側福晉的窮親戚。

「海叔?」美璃一愣,心中的酸痛一下子爆發,淚水流下。她的親人……似乎也就只有這麼個年邁的管家!「快讓他進來。」怕海叔難過,她擦去淚水,笑不出來,只能一臉淡漠。

海叔帶著江柳一邊走一邊打量美璃的院落,漸漸露出滿意的笑容,靖軒王爺的確對格格不錯,住所很是華麗講究。

美璃沒想到海叔從京城趕來竟是向她辭行。

「王爺派人接管了謙王府的產業,老奴終於可以清閒一下,回老家安享晚年了。」海叔感慨歎氣,又嚮往地笑了笑。

靖軒接管了謙王府的產業?美璃皺眉,她娘家那點兒微薄的財產也值得他費心麼?她冷笑,把所有屬於自己的東西善加利用也是他的一個過人之處。

「府裡的下人我也遣散了,王爺專門派了負責看管打掃的人。江柳也算跟了你不少日子,她家也沒親人了,老奴就順路把她送來這裡,也算你的陪嫁丫鬟。」

她的陪嫁丫鬟……輕輕地笑了,美璃點了點頭,「海叔,你們先下去休息吧,改日再說。」

「不了,格格。我的老家離這兒不過三十里地,多年沒回去,惦記得緊。江柳留下,老奴安頓好了再來看您,反正也近便。」海叔笑著說,去意堅決。

美璃垂了下眼,海叔此去也算告老還鄉,幸好靖軒平時給了她很多銀子,手頭不至拮據。「月墨,拿二百兩銀票給海叔。」她吩咐。

「不,不,不!」海叔連連搖手,「王爺已經賞過我告老銀子了,不能再要您這份。」

他給過了?

美璃淡淡一笑,「海叔,拿上吧。除此之外……我也沒什麼能給你的。」

正說著靖軒也進了房,海叔要跪,他擺手免去,月墨很有眼色地招呼他們退了出去。

他心情很好地坐上床,從懷裡掏出一疊銀票塞在她手中,「你們王府的產業我派人負責管理,這是上半年的進賬,你的私房錢。」他笑了笑。「我走了以後,老封會每隔三個月給你送地租來,你自己收好,不夠用的話,和老管家說,我已經囑咐過他。」

美璃看著手中厚厚的銀票,「謙王府的收益沒有這麼多。」

他皺眉,「給你就拿著!咬手麼?!」不等她再說出什麼讓他生氣的話,他向門外大聲吩咐:「來人!都來!」

美璃房裡的丫鬟說少不少也有十幾個,都進房來也烏壓壓一片,美璃有些侷促,因為她只是隨常的打扮,甚至沒穿正式外褂,還縮在床裡,被靖軒堵著下不了床。

「我走了以後你們要仔細服侍!你們的工錢都是你們主子娘家謙王府進賬來的,你們不是這府上的丫鬟,是謙王府的丫鬟,你們主子的丫鬟,懂了麼?」

丫鬟僕婦們紛紛跪下應承。

「月墨,我看你還老成些,這些下人都由你監管。不用聽這府裡其他人的吆喝。」他看了月墨一眼,月墨趕緊磕頭。他又回身瞟了瞟美璃,從她手中抽走一張銀票扔給月墨,「這是你們主子賞的,分了去。」

他看見了床上放的糕點盒子,皺了皺眉,讓下人們出去時也順便帶走。

他……是怕他走了以後她受素瑩的氣嗎?

鼻子有些酸,他已經回身抱住她,淚眼滴在他肩頭,他並沒看見。

「美璃,我明天就出征了……」他收緊胳膊,「挑四個丫鬟跟你入宮,我和老祖宗說了,這段日子你就在宮裡住吧。」

這回……連心都酸了,被他擁入懷中的身體再無一絲掙扎的力氣。

「王爺……王爺……」素瑩的嬤嬤在門外遠遠的喊,聲音斷續,靖軒皺眉,厭煩地嘖了一聲,終於還是放開美璃,「我去看一眼。」

美璃點了點頭,看他匆匆離去。其實剛才,她偎在他懷中想對他說:謝謝……

這句謝謝一直沒機會說,因為他並沒再回來。

因為主子要出征,天還沒亮,整個王府已經忙碌起來。王爺入宮請命,女眷都去城門口候著送行,美璃也被早早喚起,穿上了側妃的正式禮服。

下人們都排在正門兩側送主子,美璃到的時候,靖軒的隨身護衛已經把馬都牽來,素瑩的下人太多,都擁在王爺和福晉周圍,她們都看著人群中心的主子,美璃竟然無法靠近。

她看見素瑩含著淚水在微笑,出門的時候月墨也囑咐過她,今天這樣的日子不能哭,不吉利,只能笑著祝王爺馬到功成旗開得勝。她……沒想哭,哭不出來。

靖軒看見站在人群外的她,她就那麼平靜地看著,並不急著走到他身邊。他懷疑,就算沒有下人擋住她,她也會停在遠遠的地方,無悲無喜地看著他。

雖然不想在離開的時候生氣,他還是忍不住瞪了她一眼,「過來!」他用下巴一點她,下人們才自動讓開一條路。

素瑩用帕子擦了擦眼角,看著美璃走近,她有點兒擔心美璃有什麼溫柔的表示,然後靖軒又會當著下人說出做出讓她難堪的承諾和舉動。

還好,美璃還是淡淡的似笑非笑,很端莊守禮地要給他跪拜送行,被他一臉隱怒地免去,還向她福身問候。

素瑩也趕緊扶起她。

正如出嫁前額娘囑咐她的,對於美璃,只要做到不聞不問禮無不答就可以了。

她真的很慶幸美璃的心裡有永赫,慶幸美璃對靖軒的冷淡……雖然靖軒會因為無法得到而對她格外用心,但日子久了,感情終究會淡。即便是美璃回心轉意了又如何?生活,永遠不是僅有感情而已。

美璃……永遠還是個不懂世故的小孩子。

就算她擁有了靖軒的心,也不代表擁有了一切,更何況,她還不懂珍惜和利用。

也許,她根本不用親自出馬去打敗美璃,時間自然就會替她戰勝她。只要忍耐……她不急,她已經擁有了一大半她想要的,至於剩下的那一些,素瑩甜美的笑了笑,她還有一輩子用以爭取。

皇上和太皇太后也送出征的將士一直到城門外,夾路的歡呼聲淹沒了一切離別的悲傷。

他高高地騎在戰馬上,鎧甲上的銅釘在陽光下閃閃發亮,美璃在人群裡仰望著,只有這樣遠遠看著他,她才覺得安心又安全。曾經她最喜歡他穿鎧甲的樣子,帥得讓她都要尖叫了……現在,她屬於這個俊美英武的男人了,卻感覺不到他也屬於她。

甚至……她想在臨別前對他說一句話,都沒機會。

出了城門,他再次下馬向皇上和老祖宗辭行,例行跪拜後,他那雙冷峻迷人的眼睛準確地在人群裡找到了她,他看了她一會兒,扭回頭,再次給太皇太后跪下低低說了什麼,老祖宗拉起他,拍了拍他的胳膊,好像讓他放心。

素瑩站得很靠前,低低叫了他一聲,周圍人都笑了,體諒他們是新婚,皇上還走過來打趣了幾句。

美璃依舊陷在人群裡,她直直地看著靖軒憐惜地拍了拍素瑩的手,低聲說話。

心,並沒有更疼,她很高興他一晚上沒回來,很高興他不給她任何道別的機會!

他上馬前又瞪了她一眼,她看著他,微微一笑。

看見她的笑容他一愣,等了一早晨,她就像塊木頭一樣杵在人堆裡!她就什麼都不對他說嗎?就連一句客套話都沒有嗎?

他對她說了那樣的話,她怎麼還是這麼個德行?!她在生他的氣?因為他昨晚沒回去嗎?

對!他就是被素瑩留住了!至少她還知道找他,還知道對他說溫柔纏綿的話,還知道取悅他!因為他要走而眼淚汪汪戀戀不捨!她呢?!

他一夾馬腹,快速奔去!

離開一陣也好,等她不再這麼怨他了……他又發嘔,算了,就當眼不見心靜吧!
第35章 雙喜

承德行宮的荷花開得分外好,美璃陪太皇太后坐在畫舫上細細欣賞,湖面吹來的涼風都帶著荷葉的清香。一個小太監快步跑到岸邊僥僗僝僬,箊箋粺粹和總管太監小聲嘀咕什麼。船離岸邊並不遠,孝莊瞧見了碫磁禡禚,蒡菃蒿菄問身後的玉安:「可有什麼事?」

玉安見問,便派了早在小船上準備聽吩咐的太監劃回岸邊萛蓇蒴菿,漏漭滻漷再回來的時候,呈上一封信。

「慶王爺捎給格格的信。」玉安說著還低低笑了聲賏賓賕賒,慵慴態慞靖軒也算她看著長大的,現在也知道給媳婦兒寫信報平安了,想著他那副冷冷的,萬事不掛心的樣子,她就忍不住笑。

美璃把信接在手上,並沒立刻拆開。他已經去了三個月,這是第四封信,內容都很簡單,「安好,勿念」。

孝莊喝了口茶,眉頭皺了下,把美璃的神情看在眼裡,笑了笑,她慢悠悠地開口,似乎隨意閒談「美璃,其實靖軒對你很上心,走的時候還特意把你托付給我。」

「嗯。」美璃低下頭應了一聲。

「他遠在蒙古,你可給他回過家書?」這是明知故問,沒回過。

果然她一問,美璃就不吭氣了。

「孩子,」孝莊放下茶杯,畫舫上人少,又都是貼己的下人,她乾脆挑明直說,「也許你還怪他當初對你狠心拒絕,怪他後來苦苦相逼,怪他讓你只能屈於側福晉的份位……你再怪他,他也是你的丈夫,也要和你做一輩子的夫妻。女人這輩子,最不能和一個人較真,就是自己的丈夫。」

美璃的睫毛顫了顫,現在所有的人都以為她是在怪他,怨他……或許她是還怪他,他害得永赫被迫上了戰場,住在宮裡見應如福晉的時候很多,她都內疚愧對。

她也是想……保護自己。

「美璃,也許你是怕靖軒將來對你恩寵不再。」孝莊看著她,說出來的話卻讓她暗暗一驚,似乎老祖宗看透了她的心。「那都是將來,一個把握不住現在的人,什麼都談不上。孩子,你不用想那麼多,只要盡到你為人妻的本分,其他的……只能聽老天爺的。」孝莊歎氣,這未嘗不是她對命運的感慨。

美璃攥緊了手裡的信……

船被緊挨成一片的荷葉纏住,搖了一下,美璃一陣噁心,竟然顧不得老祖宗就在身邊,撲到船邊嘔了起來。

宮女太監伺候她漱口就坐,老祖宗和玉安姑姑都是一臉喜色,在無心賞荷,立刻命令靠岸,速傳太醫。

靠在榻上聽太醫連連道喜,美璃並不意外,自從他走……她的月信就沒再來,孩子已經三個月大了,她甚至有些不敢細想,無法面對。她喜歡小孩,想生,但這個孩子……來得實在太早。

老祖宗親自來給她道喜,口口聲聲說夫妻有了孩子,就自然和睦了。成了父母,小孩子脾氣就沒了,不會再別彆扭扭。

拉著她的手,老祖宗竟然哭了,彷彿她終於熬到出頭之日。

她卻還是心事重重。

坐在窗前的案邊,望著天上沒被一絲雲朵擋住的月亮,她手上的毛筆似乎有千斤重。高傲如他……在她沒有回復的情況下還是接連寫信給她,她懂那幾個字的份量。無法入睡的夜晚,那幾張只有寥寥數字的信紙被她壓在枕頭下,摩痛了她的心。

正如他無法長篇累牘的給她寫家書,她能給他的竟然也只有寥寥四字:一切安好。她甚至連「勿念」都沒勇氣寫上去,他……想她嗎?

孩子的事,她握緊筆桿,鬆開,再握緊,她怕告訴他以後,他會殘酷地讓她打掉。

她要這個孩子!

她怎會扼殺自己的親人!

但是……她放下筆,把只有四個字的家書折起,放入信封,還是不要說了。或許根本無法瞞他,他對她身邊發生的事大概瞭如指掌,既然他沒做什麼表示,她更不想親自去印證他對她的鄙夷和殘忍。老祖宗格外重視這個孩子,特意派遣了四個經驗豐富的嬤嬤來照顧她。補藥、美食更是天天川流不息地賜下來。

孩子六個月的時候,美璃的肚子已經很圓很大,玉安姑姑還和老祖宗玩笑說看著像是雙胞胎。

天氣漸漸冷起來,因為戰事關係,皇上也不打算迴鑾,老祖宗也很滿意這樣的安排,美璃可以把孩子生在承德。

怕她冷,她住的偏殿早早燒了地炕,她嫌熱,讓江柳開了一扇窗。月眉幾個大些的丫鬟在院子裡小聲嘀咕著什麼,見開窗,都噤口不說,臉色古怪地進房伺候。

美璃並沒追問,其實她早就發現,有時候她去給老祖宗請安,看見她和玉安姑姑也小聲地說著什麼,見她來就閉口不談。

起初她有些心驚地以為會不會是靖軒出了什麼事,但他簡短的家書一直沒斷,而且是他的筆跡,她才放下心來。

當素瑩也挺著大肚子來看她的時候,她才知道大家瞞著她的是什麼。

素瑩……也有了喜。

看得出素瑩對孩子的到來十分欣喜,原本嬌美的臉上更添了幾分甜意,笑容時時掛在嘴邊。她的話也比之前多了,和她談起懷孕心得滔滔不絕。美璃淡笑著傾聽,談話中她才知道,素瑩的孩子也有五個月。

就算早生……也是庶子。

這句原本她以為自己遺忘的話,突然無比清晰地浮上心頭。她有些羨慕地看素瑩明媚的笑臉……她無法擁有和她一樣的喜悅。

她突然希望肚子裡的孩子是個女孩兒。

庶子……這個身份,比側福晉更讓人無奈。

素瑩被她的額娘無比呵護地小心接走……美璃站在門前看母女二人在下人圍隨著說笑遠去的背影。

她輕輕撫了撫自己圓圓的肚子……她不要去想那麼多了,孩子帶給她的喜悅超過她的意想,至少她看著眼前這幕,孤單已經沒那麼強烈難捱了。




第36章 孩子

日子一旦平靜無波,就會流逝得飛快。

美璃坐在康壽殿燒得暖暖的炕上,心情平和地聽應如福晉和玉安姑姑在老祖宗逗趣說笑。

和玉安姑姑不同,應如福晉擅於言談,加之前線捷報頻傳,永赫表現優異,連皇上都千里加封他為三等鎮國將軍,她的心情格外好,話語就更生動了些,逗得老祖宗笑聲連連。

肚子裡已經七個月的孩子似乎也被歡喜的氣氛感染,劇烈地動了一動。

「呀!孩子動了!」應如福晉笑著說,還親切地把手輕放在美璃的肚子上,較之以前,應如福晉對她反而和善很多。「一看就是個男孩!」她自信滿滿地點頭。

「我倒希望生個女娃娃。」美璃淡淡一笑,眼睛裡自然地流露出柔和的神情。

玉安姑姑也笑著接口,「女娃好!第一胎是女兒,是當娘的福氣!」

老祖宗也格外高興,「這孩子生的時候都快過年了,得起個吉祥好聽的名字!」戰事順利,大家都喜形於色,「她阿瑪也回來了,讓他好好想想。」

外面下起薄薄的小雪,宮女進出間時不時掀起簾子,細細的雪花飄落在早開的紅梅上,分外好看,美璃不由看的入迷。

宮苑外突然起了陣陣騷動,好像整個承德行宮都慢慢在沸騰,孝莊細細地傾聽,應如福晉先跳起來給她福身祝賀:「恭喜老祖宗,賀喜老祖宗,您聽,這是報捷的歡呼啊!一定是大清將士勝了!」仗打完了,她比誰都更加欣喜若狂。

孝莊也喜極而泣,報喜的太監一路從皇上那兒來,身上都是融化的細細雪珠,喜笑顏開地跑進來討賞。所有人都歡呼雀躍,應如福晉尤甚。

孝莊邊用手帕擦淚,邊拉著應如福晉的手,「高興吧?兒子要回來了!兒子在外打仗,這當娘的心哪……這回好了!心放下了吧?我一定到皇帝那兒給永赫重重討賞!」

應如福晉哽咽著跪下謝恩。

玉安姑姑也流著淚拉她起來,「永赫這回立功回來,真是光宗耀祖,老祖宗又這樣疼他,應如,真是恭喜你!也不枉你日夜擔心了這些日子!」

美璃行動不便,仍是緩慢地從炕上下來給應如福晉道喜,永赫如玉安姑姑說的立下大功,光耀門楣的回來,她心中的愧疚和痛楚自然就減輕了,對她……尤其是件好事。

應如福晉感慨地扶起美璃,當初永赫因她而被迫出征,她心裡不是沒怨過,但永赫因此反而功成名就,人生的際遇實在難說。

「快回去和你家老爺報喜吧。」孝莊打趣應如福晉。

應如福晉也的確歸心似箭,彷彿兒子一眨眼就能從陣前回來一般,她的心歡騰得按捺不住,的確想回家和丈夫分享這喜悅和自豪。

美璃見老祖宗也張羅著去給皇上道喜,便隨著應如福晉一同告辭出來。

剛出了寢宮的門,應如福晉貼身的嬤嬤便哭著迎上來,她眼中的悲痛和周圍歡快的氣氛極為牴觸,看得美璃頓時好像心被針刺,她愕然發現,區別於殿內的喜悅,薄薄落了層白雪的宮道間滿是怵人的悲傷。

「福晉,快回府。」老嬤嬤泣不成聲,「老爺不讓驚動老祖宗,所以不敢入殿去叫您,快回府!」

應如福晉似乎也感到了什麼不祥,掛在臉上的笑容一時僵住,竟然顧不上斂去。「怎麼了?」她口氣發虛地問,自己先搖起頭來,彷彿在駁斥心裡升起的可怕想法。

「回去再說吧。」老嬤嬤哭著來拉已經開始發抖的應如福晉。

「不!快說!」應如福晉掙了一下,突然發狠了。

老嬤嬤沉吟了一下,這話早說晚說都一樣……「福晉,」她牢牢扶住應如,「少爺……殉國了。」

殉國?

美璃就站在應如福晉的身後,這麼清晰的一句話,她竟然費了很長時間才想明白。

殉國……死了……死在遙遠的蒙古。

應如福晉慘叫一聲,什麼都顧不上了,驚動了誰,嚇到了誰,她都無暇顧及。「不可能!永赫前幾天還有信來!你們胡說!」她指著老嬤嬤,就好像想要戳瞎她的眼睛。

「福晉……回家去吧。」嬤嬤不想細說,只哭著拉扯著自己的主子向外走。

「不可能!」應如福晉瘋狂地反駁著。

「……承毅貝勒統帥的右前鋒營死死拖住敵軍的主力,才讓我們軍隊包圍住他們,獲得勝利……承毅貝勒和少爺……全體右前鋒營將士都殉國了……」

美璃僵直地站在雪中,全體殉國……承毅哥……永赫……

她沒哭,可應如福晉尖厲的哭聲比刀子還快地割碎了她的心。她還沒來得及為承毅和永赫的死亡而悲傷,心底先瀰漫起酷寒的絕望,她要怎麼辦?永赫死了,因為她死了……她要怎麼辦?

她聽見周圍的宮女嬤嬤都在驚惶大喊,因為下雪原本就黑沉的天色越來越暗,天旋地轉……熱熱的液體從她的身體裡湧出來,延著腿濕熱地流淌……她軟軟地倒下去的時候,只看見如血一般鮮艷的紅梅花。

因為疼痛,她的暈厥很短暫的結束。漫長的煎熬讓她的意識十分混亂,最疼的時候,她甚至出現了幻覺……她也置身在苦寒的塞外戰場,風好冷,雪卻疏疏落落的,被風殘暴捲散,她看見很多蒙古士兵包圍著承毅哥和永赫,喊殺聲,哀號聲……然後忽而死寂,所有人都不見蹤影……滿佈屍體的雪地上,承毅哥和永赫靜靜地躺在那兒,風,吹動他們散亂的頭髮,雪,慢慢把他們的屍體覆蓋。

不!他們怎麼能死?

夕陽下,承毅哥站在空曠的皇陵空場上靜默地看著天邊,他英俊而瘦削,眼神卻那麼頑強……他死了?

夜色中,永赫眼神溫柔地看著她,去江南……

撕裂地劇痛讓她嘶喊出來,死攥住繫在床頭的手巾,她聽見孩子響亮的啼哭。她的孩子?!

「孩子……孩子……」她肝膽俱裂地意識到她的孩子才七個月!還那麼小!或許……不……她不能再接受任何死亡任何離去!她受不了!

接生的嬤嬤們異常忙亂,玉安姑姑一直守在床邊,美璃卻剛剛發現。

「孩子……孩子……」美璃乞求地看著她,因為所有人都在忙,竟然沒人顧得上和她說話。

玉安姑姑在哭,柔聲對她說:「是個小子,聽,哭呢……很好。」

美璃敏銳地聽出她口氣裡的不確定,早產的孩子誰都不敢把話說滿。

「給我看!」她突然大聲說出來,居然也被嬤嬤們聽到。

一個很小很小的嬰兒包裹在厚厚的襁褓裡低低哭泣,美璃想摸摸他,卻連抬手的力氣都沒有,剛才那聲大喊就好像是老天給她的奇跡。

孩子在哆嗦,苦苦掙扎的樣子。

只匆匆地給她看了一眼,嬤嬤就抱著孩子跑出房間,玉安姑姑告訴她,最好的太醫都在外面。

美璃歪過頭,看著阻斷一切的厚厚門簾……孩子,從她生命中衍生出的血肉……誰能拋下她,他都不能!
第37章 錯誤

屋外下了很大的雪褘褕裬褖,蜛製褔裻每個進房間的人頭頂、身上都落了或薄或厚的一層。外屋四角都燒了大大的炭盆,阻絕了進出帶來的寒氣。怕內間太乾燥緎維綼綪,馜馝馻馺小小的攏了四的小爐,都煮著水撇搿撤摘,滹漈漘漙發出很小的咕嚕沸騰聲。

美璃蓋著厚被,穿著單衣還是熱得出汗碥碭碧碫,廕廎廗廘但她不敢撤去炭盆,生怕身邊的小嬰兒冷。

他太小了銘鉸銓銥,餂飹馜馝美璃幾乎有些不敢抱他,生下來已經三天了,任誰勸她也不肯讓孩子離開視線,她生怕這個虛弱的小生命在她無法顧及的地方偷偷殞滅,無論如何,她要守在孩子身邊!

她身體虛弱,但仍執意親自餵養孩子,當小小的嬰兒依偎在她懷中大口大口吸吮乳汁時,她覺得她的生命正注入他的生命,無比滿足無比安心。

為了有充沛的奶水,她毫不抱怨地喝下各種味道恐怖的湯汁藥物,只要對她說這是對孩子好的,利於奶水的,她眼都不眨地大口吃下。

老祖宗也親自為小嬰兒精心挑選了兩個身體健康的乳母,多多派撥了經驗豐富的嬤嬤,玉安姑姑一天裡的多數時候都守在這對母子身邊,太醫也在外邊輪流值班,即使沒事也要每天給早產的小嬰兒檢查珍視。

快要滿月的時候,在乳母和母親的精心餵養照顧下,小嬰兒褪去黃疸,皺皺的皮膚變得白嫩水靈,小臉蛋也圓起來,細胳膊細腿也慢慢變成小蓮藕般豐盈。當太醫欣喜地告訴美璃,小寶寶順利熬過了最危險的時期,美璃激動得痛哭失聲。

因為怕孩子有事,她付出了全部努力,躺在她懷中的小小身軀竟給了她力量熬過了失去承毅哥和永赫的悲痛。脆弱嬌嫩的孩子好像始終在依靠著她,只有她知道,她是多麼依賴這個孩子!躺在小錦被裡,與剛剛生出來的樣子已經大相逕庭的小寶貝……已經是她生命的全部!

從看到他的那一刻開始……只要她能,她願意用她全部的全部交換他的生命、他的幸福。

靖軒的歸來毫無預兆,甚至連門口都沒響起通稟的聲音,簾子一掀,人就進來了。

美璃正抱著剛剛睡著的孩子輕拍,他站在外間面無表情地看著她,一瞬間,她只是茫然回望。

三兩個嬤嬤還在屋裡伺候,慇勤地向慶王爺道喜,嘮叨地囑咐他在爐邊熏去寒氣後才能接近還在坐月子的美璃,才能抱還沒滿月的孩子。

「你們都下去!」靖軒的冷漠一下子抹去嬤嬤們的笑容,她們狐疑地互相看了看,側福晉給他生的是大胖小子啊,雖然早產,但孩子硬朗結實,足月的孩子也不見得這麼健康可愛……怎麼會這副表情?!

「下去!」他加重的口氣,屋裡所有的人都臉色一白奪路而逃。

美璃也嚇壞了,像個護衛幼崽的母獸般緊緊把孩子抱在懷裡,對他露出戒備而凌厲的眼神,只要他敢傷害孩子,她就要和他拚命!

靖軒被這眼光重重刺傷。他回來了,從戰場從死亡邊緣回來了,她看見他居然用了這樣的表情和眼神!

他不想再看她,眼神冰冷地下滑到她懷中的孩子……在艱苦的陣前,在滿耳的廝殺哀號聲中,在寒冷的日日夜夜裡,他始終抱有一線希望——孩子是他的。

天大的疑心,他也不願命令她打掉這個孩子,狠話雖然說過,但他真的怕,萬一這個孩子是他和美璃共同孕育的,他殘忍的決定將把她和他推入萬劫不復的境地。
他寧願一賭……雖然還是輸了。

「不用防我。」他的口氣冷峭至極,嘴角上挑出的弧度也是冷酷殘暴的,「永赫死了,就當是我對他的補償吧,我會讓這個孩子活下來。」

美璃渾身發抖,她一直不敢去想他看見這個孩子時的場面,他會說出多傷人的話,真到了此刻,他還是一句話就把她的心分解凌遲。

他……果然不認這個孩子!

「對!你欠了永赫的!」她失控地哭吼出來,她不要解釋!她解釋他就能信嗎?從她沒有落紅的那天開始,懷疑就已經在他心裡生了根!別說孩子早產了,就是足月足日,他照樣還是會疑心一輩子!「你欠了他!」她顫抖得厲害,孩子都不安地動了動,「你害死了他!」他怎麼傷害她,她認了,可她為永赫不平,為永赫痛恨他!為永赫的父母痛恨他!

靖軒的臉白了白,她揭開了他心裡的疤,比別人更殘忍,更血淋淋!

他……也沒想到永赫會死在蒙古。

當他看到承毅和永赫的屍體,他的痛苦和內疚比任何人更深重。他甚至……恐懼了。

永赫死了,美璃……會深深恨他一輩子!

可真的看見她怨恨的眼神,聽著她淒厲地喝問——他還是受不了!

她是恨他,可她想到了沒有,他也失去了最好的兄弟,他也背負了一生無法償還的心結!

他不求她能柔聲安慰,至少她別在他從千里之外,從屍山血海剛剛回來就用這樣的眼神看著他!他回來的第一件事……就是來看她!他,想她!

寒冷難耐時,他想她,受傷疼痛時,他想她,顛沛行軍、浴血廝殺、埋伏突襲……他無時無刻不在想她!他總告訴自己不能死,她在家裡等他,她一個人柔柔弱弱孤苦無依,她因為他屈於素瑩身份之下,他死了,她怎麼辦?

他想給她寫信的時候很多,真能動筆卻很艱難。第一封,第二封……她不回信!他生氣,他厭恨,但他還是怕她惦念!她終於給了他寥寥四字的家書,他高興得跳上戰馬繞著營地狂奔了一圈,他甚至自鄙這樣的興奮!他是高高在上的慶王爺,卻因為這一句「一切安好」歡喜得如同收到第一封情書的毛頭小子!

他早就得知她懷孕的事,自己都不承認在默默等她報喜的書信……他等到的只有素瑩的。

天氣轉涼,他等到的是素瑩捎來的厚衣;入了寒冬,他等到的是素瑩細心縫製的被褥;受傷了,素瑩千里迢迢捎來補品傷藥,他都懷疑美璃知不知道他受傷了,她的心……再不甘心,他也漸漸承認,她的心已經不在他身上了。

正如他愛的並不是當年那個懵懂莽撞的她,她愛的也不是一再對她無情的他了。

即使這樣……他仍不死心!

永赫的死,她看他的眼神,她護衛孩子的神態……讓他終於明白,他製造了一個錯誤,傷害了所有人的錯誤。

他轉身而去的冷漠,他深冥幽黑卻沒再看孩子和她一眼的眸子……讓她的心如被冬日寒風吹散的齏粉,什麼都沒留下!

她知道她的怨恨很無妄,雖然她知道她沒解釋誤會反而任其加深很不理智,但她仍不能原諒他竟然不肯抱一抱她的孩子!

他再不承認,這也是他的孩子!

她愛如世間最珍貴寶物的孩子被他這樣冷落,她氣得瘋了!

當空洞洞的絕望和無助再次襲向她,她只能抱緊孩子,把臉貼在努力呼吸的小嬰兒的身上……她也不知道該怎麼辦!

命運給她出的題目越來越難,她才十八歲,她……連個商量的人都沒有!

淚水滴落在孩子的錦被上……她現在除了愛孩子,完全無措了!

承毅哥、永赫、靖軒、永赫的父母、她自己……她都惶然無法!



第38章 弔唁

馬車在寒風裡緩慢前行,路上的積雪已被掃到兩側,被風吹散的車輪軋上去吱吱嘎嘎地響。

車上的月墨擔憂地掩緊車簾,生怕吹進來的冷風撲到美璃身上。剛坐完月子,真不該在這麼冷的天氣出門。

美璃冰冷的手心裡卻是濕濕熱熱的汗珠,她……很怕!

因為要迎接凱旋的將士,承德城裡比平時要熱鬧繁忙,時不時還會響起鞭炮的聲音,很多人不顧寒冷在城中各處張燈結綵。

馬車拐入通往圖哈將軍別業的小路時,卻好像進入了另一個天地。沒有紅燈綵幔,滿眼都是淒冷飄拂的白幡。永赫已經被追封為一等鎮國將軍,而且皇上特意下旨要風光大葬,祭奠儀制破格提高。

美璃在大門外下車時,被滿眼的黑白顏色激得輕跳了跳,心好像凍結後被摔碎的冰塊,僵硬而麻木。

永赫的屍體剛剛被運回來,裝入巨大棺槨,平靜地放置在靈堂的上首,應如福晉哭暈過數次,當美璃進來時,已經看見她表情鎮靜地坐在棺前燒紙錢。

美璃以為她會瞬間撲過來對她連罵帶打,母親失去孩子的心情她現在已經能體會深切,在那些時刻擔心孩子會離她而去的日子,那恐懼和痛楚已經深入她的骨血。應如福晉對她做出任何舉動她都能理解……甚至,她希望應如福晉能厭恨無比地罵她打她,雖然她也明白,她對永赫的虧欠一頓打罵連補償都談不上!

可是應如福晉只是用失神地眼睛看了看她,什麼都沒說。

在棺前跪下,悲淒叩頭時,美璃淚流滿面,她的罪惡感此刻強烈到讓她絕望!她在永赫面前是個罪無可恕的人!

如果不是她,他可以娶一個讓他父母滿意疼愛的媳婦,如果不是她,這和睦的一家人已經赴閩浙上任,他……可以帶著心愛的妻子徜徉於江南的美景,平安和樂地過上一生一世。

都是她!

他的父母慘遭喪子之痛,他,飲恨亡故在寒冷的蒙古!

不應該!那麼年少俊美的他不應該躺在這漆黑冰冷的棺材裡!他才剛滿二十歲,他的人生剛剛要綻放出絢麗的色彩!就是因為她……剩給這原本幸福的一家人的,只有哀痛,只有死亡!

她跪伏在冰冷的磚地上,沒有起身的力量。

永赫,他就這麼離去,他要她這輩子怎麼面對自己心裡的那份愧疚?!

「你起來。」應如福晉的聲音平靜得近乎空洞,在只有她倆的靈堂上甚至帶了輕微的回音。

美璃幾乎是趴倒在地上哭泣,她也知道這個樣子很醜陋,但她沒有辦法,她現在僅剩這樣的力氣。她太痛,太絕望,她除了在他靈前這樣哭泣,這樣認罪……沒有其他辦法。

「我恨過你。」應如福晉看著火盆裡化為灰燼的紙錢,語調平淡,「可我也為永赫在陣前立下戰功欣喜若狂,為他成為將軍得意非凡,我也為他此去功成名就暗暗慶幸。如果永赫沒死,我現在……我現在……」她說不下去,竟然苦澀地笑了,「所以,我不恨你了。生死榮辱都是天意,你也不必過於自責。永赫已經去了,任何人任何事對我都沒有意義。」

美璃默默地聽著,驚訝於應如福晉對死亡的豁達,直到她說出最後一句……最愛的兒子已經死去,她連恨她都不屑。

她更絕望地感受到這傷徹肺腑的哀痛,她就是在永赫靈前謝罪自盡,對他的父母也毫無意義!她的過錯無法彌補,除非永赫活過來,不然她的悲痛,她的歉意,她的絕望都毫無意義。

「你……」應如福晉停住動作,眼底閃過一絲垂死掙扎的希望,「你能告訴我,那個孩子,是永赫的嗎?」

跪趴在地上的美璃渾身抽搐般地一抖,她知道不光靖軒懷疑,很多人都在議論紛紛,現在,連永赫的母親都來向她求證!她沒說話,不是因為這份屈辱的難堪,是不忍心說出實情。

見她不語,應如福晉苦苦地一笑,最後的希望也湮滅了。「其實我知道,但我還是不死心!我多希望這個孩子是永赫的……」淚水在淡淡的笑容裡淌下,「哪怕有一絲懷疑,我自己的兒子我知道,他會不顧一切地跑回來找你……或許,他就不會死了。」

美璃的臉被淚水冰得發疼,如果真能像應如福晉說的那樣,她寧願背負任何罪惡,她寧願這孩子是永赫的!

可是……

她全盤敗落!命運讓她輸得一無所有!永赫死了,靖軒不肯承認這個孩子。應如福晉的詢問,讓她越來越毛骨悚然,她似乎預感到鄙視和流言將會陪伴她的孩子一輩子!

門外的下人通稟得非常倉促,大概是客人進來得太快,「慶……慶王爺吉祥……」的請安聲還沒落,高瘦挺拔的身影已經走進大堂。

應如福晉的眼中漾起複雜的神色,她怎能不恨他?!

美璃聽見他來依舊無動於衷地跪伏著,他不過是氣惱她來祭拜永赫,打她罵她,或是大鬧靈堂,她都不想去管他。他還要怎麼傷她,隨便。

靖軒的披風在門口脫去,此時只穿了單薄的黑錦喪服,從蒙古陣前回來他瘦了,原本白皙的皮膚變成古銅色,他站在美璃身邊不言不語地看著永赫的棺槨,沒有表情的俊美面容在黑白交錯的黯淡靈堂裡顯得格外剛毅。

美璃覺得耳邊撲過一陣冷冽的風,他精緻的衣料被凍得有些發硬,屈下身體時發出非常清晰的窸窣響聲。他跪下了!在永赫靈前跪下了?!

她太過驚訝,不自覺地從袱墊上側跌下來不得不雙手撐地,冷得凍手的石磚讓她的胳膊更加麻木。

他什麼都沒說,眼眸深幽顯得格外黑澈,三個叩頭完畢,他沒起身,轉向已經目瞪口呆的應如福晉,再次以頭點地。

美璃的太陽穴都漲得要爆開,眼淚刷刷滾落,很短很短的一瞬間,她感覺到他和她一樣內疚一樣負罪深重。他……一定也沒想到永赫會在戰爭中殉國。

他叩完頭,利落決絕地起身,輕易地一下就把癱在地上的她提了起來。

她腳步踉蹌地被他拖到靈堂外,他頓住身形,鬆開了她的胳膊,沒了他支撐拖拽的力量,她晃了晃險些跌倒。

白白的積雪映著日光十分刺眼,更襯得他一身黑服異常凝重。

他沒看她,「回去!」他簡短地命令。

她無力作出反應。

他僵直地站在寒風中,沉默了一會兒,終於還是半回身拉住她凍僵的手,放緩腳步向外走。

他還能怎麼辦呢?

知道她來,他無法不趕來,如果可以,他一輩子也不想再次面對永赫的屍體。無法,無法!正如現在……他不忍恨她,不忍怪她,無法顧及尊嚴和驕傲,他還是要帶她回去。

「承毅的墓地……」他說話聲很輕,因為順風的關係她聽得很清楚,「就選在承德郊外,梓晴的屍骨也從京城運來了。」

她已經凍麻的手臂顫了顫。

「天氣暖些,我帶你去看他們。」

他對她竟然生出同病相憐的情感,她在因為失去而疼痛,他也是!往昔……她和他,承毅梓晴那些愉快的不愉快的少年歲月,原本以為已經淡忘,現在卻明晰得如同昨日。

她的眼睛刺痛,生前不能在一起的兩個人,死後終於可以相依永眠,或許,他們的愛情是用死亡來延續的。她和靖軒呢?

是的,她也想起了往日……想起她雖然挫敗痛苦仍滿心甜蜜地追趕他身影的歲月。

胸口一悶,憋在心裡的種種情緒瞬間翻湧,她一嘔,一口鮮血吐在雪地上那麼紅艷。

「美璃!」他大驚,托住她軟下去的身體。

回宮的馬車因為速度快而分外顛簸,美璃虛軟地被他抱在懷中,她絕望得甚至自棄,她的人生,她的身體……她經歷過的苦難、將要經歷的苦難,終於壓垮了她,她突然想就這樣自私地甩手而去!

她拒絕去想那個錦被裡的寶寶,她累了,累得連骨頭都酥成渣沫,她實在無力支持下去。

「美璃……你不能死……不要死……」他在她耳邊低低呼喚,如同自語,他嚇壞了,真的嚇壞了。他無數次想讓她死了算了,可當她真的萬念俱灰想要撒手離去的時候,他才知道……他不能讓她走!

永赫走了,他甚至連要挾她的資本都沒有了!

只要她不放棄,她心裡想的是誰,她的冷漠,她的怨恨……他都認了,他都忍受!

那口血,從她蒼白身體裡噴湧而出的那口血,都濺入了他的心裡!他不知道,什麼時候她已經在紮在他心裡那麼深的地方。她死了,他也不會再是高傲冷漠的慶王爺。

「你死了,那個孩子……我要親手送他下去陪你。」

他陰冷地發狠,只有他自己知道出盡底牌是多麼無助和可悲……只要她別放手,無論她因為什麼不放手……都好!
第39章 省悟

月薔端著小托盤,小心翼翼地走進裡間,因為手輕微發抖摔摎摙摸,鞂鞁韍韎碗裡的藥撒出來幾滴。剛靠近床邊還沒來得及說話,靖軒便沉著臉端起藥碗。

「燙!」月薔下意識驚呼綬綽罰罳,箅箑筵箐忘了規矩,在主子面前大呼小叫。

靖軒卻似乎毫無感覺地拿著那碗幗幙幣幕,嘛嘝嗺嘆看著躺在床上面無表情的美璃,低聲命令:「喝藥!」

月薔發急網緄緀綡,搫摲摑摜天氣寒冷,剛熬好的藥就被端了來,慌亂中她幾乎是從靖軒手中搶下藥碗,飛快地甩在床邊的小幾上,藥潑出小半。僅僅是那麼短暫的觸碰,已經讓她手指灼痛,濺在手背上的幾滴如同未滅的灰燼。

她有些害怕王爺會對她動怒,他卻只是直直看著側福晉,什麼都沒說。

「去,把孩子抱來。」他低沉吩咐,並沒從美璃身上移開眼光。

月薔愣了一下,連連點頭,慌張地跑了出去。

自從側福晉探喪回來就很不對勁,王爺更是!太醫來診視後還說側福晉是急火攻心,情況不妙。王爺吩咐抱孩子來的表情讓她莫名其妙的害怕,還是趕緊把事情告訴月墨姐姐討個主意。

月墨也束手無策,讓月薔把嬤嬤們都叫上,萬一有什麼事人手也多,自己跑去康壽殿找玉安大姑姑。

呼呼啦啦來了五六個人,靖軒置若罔聞,他只是冷淡地一伸手,吩咐道:「孩子給我。」

美璃毫無反應,隨他去。那個孩子也是他的,她突然邪惡地想到,如果他當著她的面殺了這孩子,她就告訴他真相!

她閉上眼,不去看孩子,不敢去看。她怕……看一眼,就連死的勇氣都沒有了。

孩子剛吃過奶,睡得香甜,靖軒把他抱在懷裡,心如同在沸油裡煎熬。

「美璃……」他忍耐得連聲音都發了顫,「你看他一眼,你看你的孩子一眼!」

他欠了永赫,更欠了她……他從沒想到,自己怎麼會落到這樣可悲又可笑的境地。看著她已經毫無神采的眼睛,他終於認錯了,當初……他應該放過她,應該讓她和永赫走。

看著她因為永赫而展露的溫柔和笑容,他又嫉又恨,可總比現在這樣好。現在……他痛,她更痛。

他的手指已經灼脹的起了水泡,尖銳的疼痛讓他省悟,如今的美璃已經成為一塊他握不住的火炭,就算他死死攥住不放,被燙得皮焦肉爛,她也無法和他血肉相連。她只能在他的手心化為冰冷的灰燼,慢慢消散殆盡……

能拉住她的,捂熱她的,只有他懷中這個甜甜睡著的小嬰孩!

「美璃,我已經幫他起好名字,按排行,他應該叫允恪。」她的眼睛還是沒有睜開,鼻子驟然一酸,他咬了咬牙,「你就是個沒娘的人,你想讓允恪也和你一樣嗎!」

淚水一下子就從美璃的眼角滑了下來,沒娘的人……是太苦了。

他實在狼狽,把孩子匆匆扔在她的身邊,惶然起身,「都走!都走!」他衝下人們低喝,嬤嬤們紛紛退下,他抿緊嘴唇,竟然無力再回頭看那對母子一眼,他也太疲憊了,他也需要去安撫一下自己的傷痛。

不意外,他離去的時候她還是那麼無動於衷。報應,他深深體會到上天對他的懲罰。當初他無數次惡意傷害她,甩下她,任她千般呼喊也不回頭看一眼,甚至還為她的失落傷心而暗暗痛快的時候,他絕沒想到自己會有這麼一天!

落滿積雪的院子裡幾棵枯敗無葉的小樹分外凋敝淒涼,他突然想笑,就笑了,真的……很好笑!

允恪在被裡不安地動了動,咿咿呀呀地哭起來。美璃閉緊眼,甚至轉過身去背對他,不去聞他身上傳來的好聞奶香味。

她實在已經心力憔悴了……

因為無人理會,允恪哭得更大聲,小腿還發脾氣似的亂踢,卻弱小的連被子都踢不開。

一聲一聲……他小貓般的哭聲都像銳利的刀割在她心上。

她放棄的話,他就是個沒有娘的孩子……有爹,又和沒有一樣。

允恪哭得氣喘吁吁,在一個尖厲的高音後驟然無聲,像是噎住了一般。

當她驚恐地翻身抱起他的那刻,她也嚎啕大哭了……她放不下,她連死都不行!她拍著他,淚水紛亂地滴落在孩子的小臉上,為什麼他不晚些來?為什麼他不足月生?為什麼……他不能幫幫她呢?

如同她盼望能有人分擔她的艱辛,她絕望地懂得,將來只有她能幫允恪分擔他的艱辛!

庶子,野種……他的路也並非一條康莊坦途,她怎能放手,怎麼丟棄!

母子倆就這樣相擁而哭,允恪回到母親的懷抱,哭一會兒就心滿意足地停下,依賴著母親的溫暖再次睡去,只剩她獨自哭泣。

「美璃。」

老祖宗不知何時進來的,進來了多久。

她走過來,下人都被斥退,房間裡只有面色端凝的老婦人,哭泣絕望的少婦,還有尚不懂絕望的嬰兒。

孝莊並沒坐下來,靜靜地看著披頭散髮,滿面淚痕的美璃,她歎了口氣,搖頭苦笑。

「你一直沒變,還是個冥頑不靈的丫頭!」

美璃無聲抽泣,僵直地抱著允恪,愣愣地看著責備她也憐惜她的老祖宗。

「我一直希望你能自己悟明白,可惜,在人情世故待人接物上,你一直就不是個通透的孩子!」老祖宗再次搖頭。

「經歷了那麼多,你還是那麼任性妄為,不懂籌劃人生,還是按著自己的性子一頭撞在南牆上。你對永赫做得很好,為什麼換成靖軒就不行?」孝莊不怕她傷心,不說透她永遠都想不過來!「無論哪個男人,成了你的丈夫都是一樣!沒誰能讓你一輩子活的無憂無慮,活得舒心暢快!你覺得靖軒沒做到,嫁給永赫,他就能做到嗎?人生的變化多端,你不是已經嘗得夠多了麼?」

美璃渾身發抖,每句話都把她的心問得默無所答。

「更何況,你現在不僅僅是個妻子,你更是個母親!」孝莊提高了聲音,語氣裡責備的意味加重。

「能保護孩子的,只有你!無論你怎麼看待靖軒,他是孩子的父親,皇上馬上就要加封他為慶親王。這孩子的未來,全在他的手中!他能給這個孩子的,你給不了!你現在到底在幹什麼?你的任性會害了你的孩子!」

美璃的心劇烈一震。

是的,一直以為自己已經體悟到人世的現實,她怎麼會完全沒想過這些呢……老祖宗說的對,她還是原地踏步的那個傻丫頭。

「母親……」孝莊冷然一笑,美璃第一次看見她這樣漠然又譏誚的表情,「我也是母親,你可知……我為我的兒子做了什麼?」這不是句問話,她不需要美璃的回答,是的,大清朝誰不知道呢。

「老祖宗……」美璃的腦袋渾渾噩噩。

「美璃,你還年輕,靖軒的心還在你身上,你的情況並不糟糕。」孝莊深深看了她一眼,「你自己好好想一想。」

想……

房間裡又只剩她一個人了,她是需要好好想一想。

她以前只是想到了困境,卻沒想過怎麼應付,怎麼替允恪應付!

他已經是個庶子,將來如果得不到靖軒的支持和疼愛,他的處境比她更可悲……她還有一個能對她說出這番話的老祖宗,他呢?



第40章 溫暖

藥苦在喉間,卻深深滲入心裡。

月墨接回空碗,連忙遞上糖片,美璃搖了搖頭,虛軟地靠坐在枕頭上,默默看身邊瞪著黑黑大眼好奇地看著她的允恪,太可愛了,她忍不住把他抱起來,允恪便咿咿呀呀的發出嬰兒特有的語聲,似乎想和她說話。

美璃輕輕搖著他,因為吃藥,她便不能親自餵養允恪,見他的小嘴貼著她的衣服蹭來蹭去的尋找,她有些愧疚……她對孩子愧疚的事已經實在太多。十幾天了,心情平復後她為當時竟想連允恪都拋下的想法悔愧不已。

外面想起問安聲,抱著孩子的手臂瞬間顫抖,這些天……他一直沒來。

他已經換上質地華貴的袍褂,不再穿著喪服,因為膚色變深,峻毅傲然的氣勢比原來更濃烈顯著。玉安姑姑來向她報過喜,皇上已經加封他為親王。這幾天,賀喜的人們一定把府門都要擠破了吧?

他徑直走到床邊,她有些擔心他身上帶的寒氣會冷到允恪,拉扯了下小被,收緊了胳膊。

靖軒沒立刻說話,只是站在床邊看她,他知道,她熬過來了。她的眼睛裡有了光彩,不再是死寂一片,雖然再也無法如年少時靈動活潑,但這溫柔恬淡……不正是讓他莫名其妙迷上她的癥結?

她比他想像的堅強。

他內心深處突然漾過一絲痛楚,就連他當初的拋棄,安寧殿裡的淒苦,她都默默忍過。痛苦無法抑制地加重,他想起她剛剛被放出來的時候對他那個冷淡的微笑,現在……甚至連那麼疏冷的微笑都沒有了。

「好些了麼?」他嗓子發乾,說出來的話都是瘖啞粗嘎的,他知道這是在沒話找話,就連對自己懊惱也已經漸漸習慣。他又何須問出口?她的氣色明顯已經好了很多,老祖宗為她調理的很精心,月子坐完她就不似原來那麼過於瘦削,尖尖的瓜子臉有了些肉更好看了,皮膚瑩然有光澤,似乎更加細膩,嫩白的肌膚襯得頭髮和睫毛更加烏黑。

她聽見他說話,長長睫毛輕微一振,如水面倒映星光般的眸子飛快掠了他一眼,又落回懷中嬰孩身上。他的心卻被這無意識的短暫注視掀起洶湧浪濤,他有些氣惱地發現,就因為她這麼輕飄飄的一眼,怦然心動!

身子由不得他,靠近她在床沿坐下,再也無法從她身上挪開眼光。

「好……好多了。」她輕拍著允恪,沒有看他。

他的心竟因為她輕聲回應而驟然雀躍,突然明白那些寧可罪負天下,寧可丟棄功名利祿,甚至身家性命也要博紅顏一笑的男人為什麼那麼捨得。他一向對那樣的行為不齒,男人頂立天地之間也不是為個女人而活。但此刻,就因為她這淡然一語,他的喜悅超過加官進爵!

他顧不得下人們還在看著,伸開雙臂摟她入懷。

經歷了險些失去她的絕望,此刻的欣喜和慶幸讓他覺得他可以不管過去,甚至不管原因,不管她懷中這個孩子……只要她還能在他觸手可及的這灣天地中鮮活的存在,他怎麼都可以。

允恪被他突然的襲近擠到,不高興地尖聲嚎哭。

「抱走,抱下去!」他也正覺得允恪礙事,不耐煩地揮手打發了他。

月墨紅著臉過來抱走哭泣的允恪,美璃本能地不捨抱緊……她突然一凜,似乎想到什麼,終於鬆開了手。

靖軒的心被她驟然蒼白的臉色捅了一刀,但他拒絕思考。他再次摟緊她的時候,她並沒有掙扎。那刀……扎得更深了。

他不去分析自己此刻急於要她的種種心緒,急切,有!一去大半年,他怎麼會不渴望她?試探,有。老祖宗來看過她,然後她就開始配合太醫的治療,似乎醒悟過來,他想知道,她準備如何對他?更多的……是痛苦,是無奈!

因為他過於迫切的慾望,她還沒全然準備好,他已經無法自制地律動沉迷,有些疼,但她沒有再克制自己的感受,她終於也可以誠實對待自己的身體。

她也不願去想太多,或許,她終於找到了一個連自己都確信的借口……

他的眼卻在狂熱的慾望中越來越深冥,第一次,他感受到了她的配合和回應!或許是他過於狂躁了,過去總是刻意忍耐的她輕而柔媚地叫出聲來,要把他蠱惑融化的嬌聲不再被壓抑,聲聲刮過他的肌骨,讓他熱血沸騰至他從未體味的頂點。不止這些……她的身體,她的一切都在配合他,都在取悅他,他就這樣完全的瘋狂了。

終於他渾身濕遍地趴伏在她身上,極致的愉悅讓他的身體還在輕顫舒暢。

她也劇烈喘息,意識迷亂,雙眼還是緊緊閉著。

他慢慢地攥起拳頭,明知徒勞仍希望積蓄了力量就能驅散心底的無奈。

其實他都懂!

她做的一切,她的改變……並不是絕望後的重生,並不是跨越了心裡那道魔障。

她只是為了那個孩子!

永赫死了,他也無法成為佔據她內心的那個人……

他突然無聲而冷酷的笑了,那麼自嘲且自鄙,隨便吧,只要她心裡的男人不再是永赫就好!

不管她是為了什麼……

他也慶幸而滿足。第41章 百日

院子裡的雪融化後褙褐裶褌,豨豪豩貌泥土因為潮濕而顯出富有生命力的溫潤。月薔在窗邊繡著花感歎,春節才過完多一會兒?連風都暖和了。

美璃抱著允恪在屋子裡走來走去蒨菛萣蒠,廒弊彃彄逗他高興。春天到了,她就可以抱著允恪到外面去玩了。生在冬天睼瞁瞄睽,萣蒠蓌蓋他到現在還沒去看過廣闊的藍天白雲。

月墨和月眉笑呵呵地領著玉安姑姑進屋來,雖然從宮裡搬回王府別院廔廙廑廜,碩碞碢碳玉安姑姑還是三不五時地前來看望,帶來老祖宗的賞賜和囑咐。

玉安姑姑快走幾步趕上來抱允恪嘏嘎嗿嘄,銧鉽銬銀不停地笑著逗哄他,「小允恪要百日嘍,長得越來越好看了,多乖啊,格格,看,他還衝我笑呢。」因為是親眼看著出生,又一直照顧關切,她對允恪格外親近。

跟著她來的宮女捧過幾個蓋著紅布的大托盤,裡面都是老祖宗賜的嬰兒用物。美璃拿起小紅褂笑著細看,精工細作的款式和大人的一模一樣,尺寸那麼小,可愛得讓人放不下它。

玉安把孩子交給嬤嬤,把紅布都掀開一一給美璃解說,小紅褂是老祖宗請高僧祈過福的,她翻開小褂的裡襟,在側邊接縫處有個細棉布縫的小袋。「這是老祖宗親自縫的,裡面裝得是高僧親手寫的平安符,百日的時候讓我們小允恪穿上,富貴安詳長命百歲!」

美璃撫摸著小褂細滑的面料,眼睛酸澀,老祖宗這樣關心允恪,讓她比任何事都更感激,比老祖宗為她做的還感激。

玉安姑姑也鼻子發酸,素瑩這兩天就快生了,慶王府忙得人仰馬翻,誰還顧得上小允恪的百日?她也四十出頭的人了,閱世已深。關於允恪身世的流言早就在親貴間傳得沸沸揚揚,靖軒王爺雖然嘴上沒說,對這個兒子的疏淡是明擺著的。

老祖宗也為此暗暗痛心,有心替格格出來說明,一來流言不會因為老祖宗的制止而消失,當面不說,背地還不說麼?只會越描越黑,如果問心無愧,何須特意解釋?反而坐實猜測。二來,靖軒的脾氣熟悉他的人都曉得,他心裡一旦認定了,是不聽人勸的。

「老祖宗說了,孩子小,太貴重的怕折福,這把長命鎖是內務府最巧的金匠打製的,特意從京城送過來。」

美璃拿起放金鎖的小盒,小小的鎖片十分精巧……

靖軒天黑了才回房,看見成排擺在條案上的賞賜,眼神微微閃爍了一下,最近素瑩的事,皇上派下的差都太繁亂了,美璃沒提,他竟然忘得一乾二淨。

她就坐在燈邊的椅子裡,眼睛看向他的時候帶著淡淡的哀怨,「後天是允恪的百日……」她輕緩地說,「就在房裡準備了一桌酒菜,你……一定要來。」

她是替允恪要求的!

戰事剛歇,公務繁重,素瑩又快要生了,他顧不上允恪,她都不埋怨。就算他要為允恪大擺宴席,真心祝福允恪的人還是只有那麼幾個,這她都懂。可……無論簡薄到什麼程度,他這個當阿瑪的總該來吧!

燭光映亮她俏美眼中倔強不肯流下的淚水,他的心抽痛不已,走過去摟起她,低聲保證:「後天我一定早些回來。美璃,等回了京城,允恪週歲,我一定為他好好慶祝,大擺宴席,把親朋好友都請來。」他說著輕聲笑了,像哄小孩般。

只要她能高興,這些都算什麼。

在他的懷中美璃默默無語,她突然非常非常想大聲告訴他,允恪是他的孩子!

「允恪……」她真的開口了。

「累了,早些睡吧,明日我還要早起。」他打斷了她的話,叫下人進來伺候梳洗。他沒再去看她的表情,不用看,除了失望就是埋怨。他是想就算為了她高興而善待允恪,但她和他說的每一句話都是那個孩子,她做的每一件事都是為了那個孩子,他就無法自抑的煩躁。

其實她的心思他都懂,她從不過於明確地要求他做什麼,是希望他主動對允恪好,主動做好父親的責任。

她看允恪時的眼神,她抱著允恪時的微笑……讓他嫉妒至深。說起來可笑,但他真的嫉妒!別說那是永赫的孩子,就算是他親生的他也受不了!她的心,哪怕就分給他小小一個角落也好!每當他不由自主地這樣暗暗埋怨時,他都懊惱得要命,在她面前,他就一直是這麼的可悲!

有時他真恨不得允恪是他的兒子,這樣他就能理直氣壯地把孩子丟給乳母,名正言順地讓允恪從美璃的生命裡遠離些許!可他不能。

他就是活的這麼矛盾!想讓她高興,那就對允恪好。真的對允恪好,他又嫉妒懊惱不甘心。

估摸著王爺就要從宮裡回來,酒菜都擺上桌。

允恪穿著紅紅小褂,白嫩的胖胖小臉更讓人想咬他一口。美璃笑著看她房裡的下人們張羅著,抱著懷裡的孩子親了又親。

她的兒子滿百日了呢,他值得慶祝值得紀念的日子,百日,週歲,能說話,能走路,無論鉅細大小就都是她的大日子。

外屋也擺了幾桌,犒賞房中僕役丫鬟。大家都喜笑顏開,好久沒有這樣的喜慶,美璃也不停地笑著,體味久違的歡快心情。

等了又等……靖軒還是沒有來。

坐在桌邊望著涼掉的好菜,下人們都暗暗露出惋惜的表情,歡聲笑語也漸漸沉默,終於成了靜寂的苦等。

美璃唇邊的微笑僵硬地掛著,固執倔強。

她知道他回府了,下人都來報告過,年輕的丫鬟們還因為聽見王爺回府,可以開宴而歡呼笑鬧了一會兒。

她就是要等他!

允恪的百日,他這個做阿瑪的,無論如何也應該來!

一個小丫鬟在院子門口探頭招呼月薔,因為大家都很安靜,她傳來的消息所有人聽得很清楚。「福晉就要生了,王爺守在她身邊來不了,你們自己慶祝吧。」

自己慶祝?

美璃抱著允恪站起來,呵呵一笑,眼淚湧了湧,她死命忍住,「那我們開始。」她騰出一隻手端起一大杯酒,利落喝乾。

席間美璃一直抱著允恪,嬤嬤和月墨都來要替她抱會兒,她都微笑拒絕。

宴席剛要結束,王府響起震天的爆竹聲,人聲沸騰,報喜的聲音連綿起伏。

已經很晚,很多人家還是立刻前來賀喜送禮,王府的大門大敞四開,燈籠都換了粗蠟,把夜晚照得如同白晝。

連皇上都連夜遣人來道喜,祝賀慶親王喜得貴子。

允恪被久久不絕的爆竹聲嚇得低低哭泣,小小的身子即便在母親懷中還是一跳一跳的顫抖。

美璃喝了些酒,催眠曲唱得有些口齒纏綿,她摟緊孩子,臉貼上他的小臉,「不怕……允恪不怕……沒關係的……沒關係的。」沒有人為他祝福沒關係,沒人為他慶祝沒關係,沒有阿瑪的疼愛……都沒關係。「有額娘在啊。」她輕顛著懷裡的嬰兒,微微笑了,她給不了他顯赫的身世,給不了他奢華人生,但她能給他很多很多的愛,能給他她的全部!



第42章 世子

昨晚的酒喝得並不多,早晨起來頭卻疼得厲害。她怕允恪見不到母親會孤單,梳洗了就趕緊讓人抱他來。

月墨來回稟說允恪早早醒了,吃了奶剛睡著,看她的氣色不好,怕是感染了風寒,應該好好休息。美璃不肯,直到月墨勸她說如果真的病了會傳染給孩子,她才不再堅持,默默躺回床上出神,早飯也不吃。

上門賀喜的人比昨晚更多,所幸沒再不停的放鞭炮。

下午的時候玉安姑姑又來看望,美璃已經低低的發起燒來,喝了藥昏昏沉沉地躺在被子裡。玉安姑姑握住她的手,還憐憫地看著她流淚。「老祖宗就是怕你這樣,格格,要想開,你還有允恪呢!」

想開?美璃苦苦一笑,她的想法還重要嗎?

「聽玉安姑姑一句話,將來的日子還長著呢。雖然當不成世子,允恪有了老祖宗的支持,將來出人頭地不成問題。」

「世子……」美璃喃喃重複。

玉安姑姑皺了下眉,「皇上已經下旨封素瑩格格的兒子允玨為慶親王世子。格格,人生在世,有很多爭不得的東西,爭不過命,就要惜福。很多生於貧困的孩子,父母因為無力撫養,甚至丟棄送人,說句不該說的話,就連皇上的兒子也未見個個都稱心如意啊。」

爭不過命……就要惜福。

美璃垂下眼,笑了又笑,無聲的笑容越來越苦。

她就沒爭過命……所以她是側福晉,她的兒子是庶子。允恪……也爭不過命嗎?素瑩的兒子生下來就成為世子,她的允恪呢,漫漫歲月,他要怎麼辦?

玉安姑姑走了以後,屋子異常安靜,丫鬟們都知道她心情不好而小心翼翼。

春天下午的陽光那麼慵懶,美璃愣愣地看著照在她床邊的光稜,突然哭出聲來。

「怎麼了?」剛從外面進來的靖軒一皺眉,快步走到床邊坐下,讓她偎著胸膛,她哭得渾身顫抖,哆嗦地手緊攥著他的胳膊。她的淚水綿綿密密地滴落在他的衣袖上,卻打濕了他的心。靠在他懷裡,她壓抑住哭聲,默默地痛哭更讓他心疼。他歎了口氣,摟緊她,他知道她為什麼哭。

她甚至沒為她自己這麼傷心過……又是因為允恪。

蜷縮在他的胸膛裡,她還是茫然無助,這種心力憔悴的感覺讓她孤單脆弱,即便是他,她突然也想依靠,也想求助!誰能幫幫她?誰能幫幫她的孩子?

她也摟住了他,其實她也搞不清他到底是誰了。高高在上冷漠無情的慶王爺?害死永赫的人?她的丈夫?她從小就喜歡的漂亮哥哥?只要她的雙手能摟住一個真實的人,她的身體能感受到跳動的心,她已經無力去分辨眼前這個人是親人還是仇人。

「靖軒哥哥……」她突然覺得自己還是那個父母雙亡的小姑娘,她的力量是那麼微弱,她只想找一個能圈住她的胸膛,能找個聽她傾訴的人,現在真的有,不管他是誰。

這一聲如同霹靂震穿了他的心臟,他覺得血液似乎就會因此而凝固,今生今世,他還能聽她這麼叫他一聲,還能讓她如此依靠著。

「靖軒哥哥……我好累……我真的好累……」她把全身的重量都轉移給他。「我活得好累。」她閉上眼,淚水把睫毛都浸透。

「美璃。」他覺得自己的聲音都是抖的。「你還有我。」他穩了穩。

「有你?」她笑的時候眼淚更加頻密,「要是沒有你,沒有永赫,沒有允恪,就好了。」歎息似乎是從她靈魂深處發出來。

「美璃……」他嘴巴也泛了苦,他明白她這句話。有時候,他也想,如果他的人生沒有她就好了,從未遇見,從不傷心。

「別說!」她打斷他,把小臉更深地偎入他的胸膛,胳膊更緊地摟住他的腰身,「什麼都不要說!就這麼摟著我。」

她要留住這一刻,在他又變成她丈夫,慶王爺之前。

他歎了口氣,聽從了她的話。正如她是他的痛苦之源,他也是她的。

不知道哭了多久,她在他懷中沉沉睡去。

他看著她即使在夢中仍然無聲流淚的俏美小臉,再不情願,再不甘心,這個世界上,能幫她的還有誰呢……只有他!

哭著入睡,醒來時分外難受,美璃覺得胸口很悶,頭也像要裂開了。她已經習慣醒來時孤孤單單他已不知去向。

「主子,主子!」月薔的笑聲在院子裡遠遠的就響起來,等她跑進房的時候,月墨也跟著跑進來,難得一臉欣喜若狂的樣子。

「恭喜主子!賀喜主子!」

下人們都笑容滿面地湧進房裡,美璃有些錯愕地看著她們。

「剛才皇上派人來宣旨,封允恪少爺為貝勒!主子,允恪是小貝勒了!」

美璃還是瞪著眼,好像沒聽懂一樣,貝勒?

在眾人的道喜聲中,靖軒走進房來,剛從宮裡回來還穿著朝服,下人們也向他道過喜,很有眼色地漸漸都退了出去。

美璃用疑惑地眼神看著他,他並不高興,俊美的臉似乎還有些陰鬱,但他走過來摟住她的時候,還是那種她說不清的溫柔。

「雖然允恪當不上世子……」他頓了下,為自己的解釋而懊惱,「作為長子,封個貝勒也不是太過分的事。加上老祖宗的支持和成全,這事兒還算順利。」

她看著他,不知道該說什麼,該怎麼辦。

他看了她一會兒,歎了口氣,對她無奈,對自己無奈,他抬手摸了摸她的頭髮。「美璃,我……」他皺眉,「我會幫你。」

她全身劇烈一抖。

他……會幫她?

這麼一句簡單的話,竟比他對她說過的所有動情的話更讓她感動。

她竟然感激他!

他幫了允恪,他也幫了她……他一直是把她推入水中活活溺斃的人,這次,他拉了她一把。

「月墨,把允恪抱來。」他抿了下嘴唇,高聲吩咐。

當他抱允恪在懷裡的時候,月墨驚訝地瞪大了眼,就連美璃也意外得說不出話。

他青著臉色從懷裡掏出一個小紅錦袋,打開,拿出裡面的小金鐲,笨拙生硬地套在允恪亂揮的小手腕上,允恪不是很配合,還被他捏得哭了,蹬得他朝服一片褶皺。

美璃哆嗦著嘴唇卻沒阻止。

他有些狼狽地把哭泣的小嬰兒塞在美璃懷中,「本來是想百日那天給他的,素瑩生孩子,我沒顧上來。」

說完他立刻站起身,他實在狼狽,為了讓她不再哭泣,不再活得那麼辛苦,他要對她和另一個男人的孩子好,他再覺得窩囊,也沒辦法!

他走得很快,就要出門的時候,竟被她從床上跑過來一把從後面摟住他的腰。

他僵住,她摟住的不是他的身體,是他的心。

這是她和他成親後第一次挽留他,是她第一次放下允恪向他跑來!

「謝謝你。」她的臉貼在他的背上,她是真的感謝他,感謝他為她做的,為允恪做的。

他讓她看見了一絲希望。

他的心都軟成水。

還是窩囊,還是彆扭……但他突然覺得心甘情願。

只要她這麼摟著他,靠著他……就心甘情願。
第43章 歸途

皇上迴鑾的時候已經是春末,美璃抱著六個月大的允恪緊貼牆邊,怕粗心的下人匆忙來去會撞到孩子。丫鬟僕婦們都忙忙碌碌地往車上裝行李暨暢暡朄,榍榡榠榙允恪喜歡熱鬧,在額娘的懷裡美滋滋地看著繁忙的場面。

素瑩這邊人更多銇銈銜銧,寨寠寤對行李是美璃的好幾倍,各自生下孩子後暟暨暢暡,僭僱僳僔兩人見面的機會更加稀少,同在一個府邸裡好像各過各的日子。看見美璃漏漭滻漷,瞃睯瞍瞂素瑩還和氣地點頭微笑。

美璃也禮貌回應。平心而論,素瑩對她算是寬容的,因為靖軒立下的規矩,素瑩在她面前並未享受到多少正妻的尊榮,但她並未為難她,從不到她房裡來,也不做使她尷尬的事。能對她置之不理,也算是種容忍。

靖軒在宮裡安排妥當,惦記家裡的妻兒,急匆匆地趕了回來,允玨畢竟還小,生活習慣被打亂就發了脾氣,啼哭不止,素瑩和乳母都哄不好,孩子哭得嗓子都啞了,素瑩著急也抱著孩子哭,下人們都使盡了渾身解數哄世子笑,勸福晉別急,場面十分混亂。

相比之下,允恪就顯得沒心沒肺,看著弟弟那邊人仰馬翻還呵呵直笑。美璃苦笑著抱著他輕輕搖,允恪從小就不愛哭,讓她少受不少苦。

靖軒一下馬就是這個大場面,他瞥了美璃一眼,她和允恪這會兒倒是省心。素瑩已經哭得梨花帶雨抱著孩子撲進他懷裡,靖軒也心疼,把允玨接過來拍了幾下。

允玨倒挺給他阿瑪面子,抽噎著終於止了哭,素瑩的貼身丫鬟和嬤嬤都別有用心地大聲誇讚王爺平時就疼允玨,所以允玨和阿瑪格外親,王爺一抱就乖。

素瑩也破涕為笑,撅著嘴愛責允玨沒良心,討好阿瑪折騰額娘。

靖軒忍不住又望了望美璃,擔心她會難受。她正抱著笑嘻嘻的允恪欣然地看著已經不哭泣的允玨,他的心一擰,冷著臉轉身不再看她。

美璃捲起車簾,出了城,風景如來時一般開闊,樹木也更繁盛,美璃雙手扶在允恪的腋下把他托在窗邊給他指著看沿途的風景,小小的孩子也因為暢行在廣袤天地而歡喜不已,呵呵笑著,小胖腳踩著她的腿直踮,美璃舉了一會兒就胳膊發酸,怕熱又怕擠,車上並沒其他丫鬟嬤嬤,看允恪那麼高興,她一直苦苦堅持著。

靖軒騎馬趕過來,附行在車邊沉著臉不說話。

美璃淡淡一笑,對他的怒意似乎毫無所覺,「渴麼?」

他沒回答,瞪了她一眼。

她知道他在生什麼氣,如果可以,她也想裝出醋意大發,楚楚可憐的樣子。但她……確實不難受。

她只是他妻子中的一個,只是他的側福晉,她已經接受了這個事實。在他去素瑩那裡過夜的時候,她還可以把允恪抱來同睡,安心也愉悅。

她是熬過來了,從安寧殿裡出來,她覺得自己死過一次,天真的她,愛著靖軒的她,倒斃於孤寂的人生路邊。永赫死後,固執的、不妥協的她,因為孩子,也被無情的現實逼死在絕望的人生跋涉途中。如今的自己,她也陌生了,她不在乎自己要變成怎樣的女人,只要她還有允恪,就夠了。

少年夫妻老來伴,雖然她和他還沒老,卻已經體會了這句話的含義。愛情消亡了,生活還是要繼續。只要他對允恪好,她就對他好,把他當丈夫,當幫助她和允恪的恩人,當王爺……當什麼都好。

她看著靖軒俊美冷峭的側臉,這個人是她的丈夫,是她孩子的阿瑪……她笑了,卻不再是她的靖軒哥哥,她愛的那個靖軒也隨著過去的她一同消亡在她不願回首的來時路上。

雖然苦到極點,她還有錯覺,熬過來……她和他卻再也回不到原處。

他冷眼瞥了瞥她發白的臉色,終究無法漠然,發著火低喝著要嬤嬤過來抱走允恪。美璃不願意,搖頭拒絕,她不想和允恪分開,不想允恪在她視線之外。

他皺眉,知道勸說無用,青著臉下馬親自來抱允恪,把他放在身前的鞍上。允恪坐在阿瑪的高頭大馬上視野更加開闊,樂得兩條短腿一蹬一蹬像在策馬前行一樣,逗得靖軒沉冷的臉色也緩和許多。

美璃靠在窗邊默默看著,嘴角浮起微笑。

允恪看了會兒風景就開始分神,偷偷啃面前他阿瑪雙手間露出的那段韁繩,靖軒發現了,撇著嘴拍了下他的圓腦袋,拍得他頭重重地一點,甕聲甕氣地哼哭幾聲。

「髒不髒?」靖軒威風十足地質問六個月大的小孩,認真置氣,一本正經和嬰兒說話的語氣逗得美璃忍不住笑出來。

靖軒聞聲抬頭,抓住了那抹發自內心的甜美笑容。以前她的臉上總帶著這樣的笑容,他卻那麼厭棄,眼光說什麼也不願留駐在她表情生動的俏臉上。如今……短暫的一閃,他都如獲至寶。

他高聲喚後面車裡的嬤嬤來抱走允恪,把韁繩甩給趕車的下人,不等美璃出聲拒絕,人已經擠到她身邊。

前面有車伕,兩邊又隨行的護衛,他蠻橫地摟著她,嘴不老實手也不老實,她又不好意思出聲阻止,臉都紅透。

她害羞的表情也讓他心旌搖動,如今的他沉迷於她的任何一種生動的神情。她空洞的眼神,麻木的表情太讓他恐懼,太讓他心痛。在她嫣紅的小嘴上反覆流連,他暗暗喜悅。

不管她心中的他到底變成什麼角色,他已經有了機會。未來的歲月還長,他的付出已經見到回報,他鼓舞不已,只要他對她好,對允恪好,終有一天,他還會走回她的心裡。

「王爺,王爺。」一個男人在車外低聲呼喚,顯然是有要緊的事。他似乎也知道自己很沒眼色,聲音虛浮。

靖軒發煩,美璃倒是鬆了口氣,趁他凶巴巴地隔車喝問有什麼事的時機,把他推開了些距離。

「王爺……那個郝七昨天在牢裡死了。」車外的男人說得小心翼翼。

靖軒表情一凜,緊箍在她肩頭的手鬆了勁。

「死了?」他皺眉。

「是,現在陣圖的線索全都斷了,所以奴才趕緊來請王爺的示下。」

陣圖?

美璃呆了呆,仔細聽他們的對話。

「死就死了吧。」靖軒緩過神來,冷淡地哼了一聲。「大不了再派人南下重新給我好好追查!」

「喳。」車外應了聲,再無聲響。

美璃猶豫了一會兒,放輕聲音,「陣圖?很重要嗎?」

靖軒不在意地點了點頭,「以前是承毅……」提起承毅兩個人都有些難過,「負責替皇上尋找。」

「找了這麼久都找不到?」她看著車廂的角落。

「十年八年能找到了都不錯了。這事也急不得,或許一輩子都找不到,也得看機緣。」他並沒詳細說,她也沒追問。

十年八年……怪不得承毅哥當初並不急著拿出來,她眨了眨眼,關乎前朝的巨大寶藏,皇上雖然很想得到也明白強求不得。或許,她也應該為允恪留下,或許,允恪的人生會因為這圖發生很大的轉變。

回程總是比來路要走得快,要照顧允恪,又擔心小小孩子會因為不適應而生病,分心的事多了,就不覺得時間過得急,不經意就已經走了大半,一兩天就能進京。
宿營後安頓好,把允恪哄睡著,天色已經黑透。

美璃緩慢地獨自走向營地角落,紮營有一定規矩,方位總是相差不大,那棵樹還在,埋在樹下土裡的石頭也應該在……回來的人,卻只剩她一個!

她總是刻意地不去想永赫,只要還想活下去,她就不能想。她的心已經裝載了很多苦痛和無奈,如果不躲避永赫的這份疼痛,她怕自己實在無力負擔。

她聽見輕微的腳步聲,藉著營地的火光,她看清了靖軒臉上的沉鬱。

他沒生氣,也沒責怪,只是很陰沉,他的眼睛因為過於複雜的情緒更加幽黑,反倒看不出心緒。

「要挖出來麼?」他沉聲問她。

她愣了愣,搖頭,「人都不在了……」什麼都沒意義。

還是同樣的地方,人卻已經變化得太厲害。這種感覺很熟悉,正如她從安寧殿裡出來看見梓郁,看見他。當初她還以為苦難已經過去,她已經熬到頭了。

「沒有實現的願望,我都深埋地下……」她的思緒飛得很遠,她沒有實現的願望,很多。

他也藉著火光看她,被她沉迷於記憶的表情刺傷。

車馬終於在慶親王府前停下,美璃被丫鬟從車裡攙扶下來,她仰頭望著高高石階上的王府大門,門上高懸的巨大匾額。

她又想起少年時的她在這巍峨的門樓下意氣風發地暗下決心要成為這座府邸的女主人,她第一次覺得少年輕狂也很好,至少還那麼豪邁過。

如今的她看著這華美屋宇除了感慨還是感慨。

歲月,的確是最最無情的。

她抱著允恪跨過高高的門檻,往日的來路既是今朝的歸途,此刻……又是個新的起點。



第44章 流年

遠遠的就聽見院子裡的笑聲,她的笑聲——靖軒停住腳步,凝神細聽,眼睛無意識地落在滿是積雪的樹籬上。

「額娘,額娘……」允恪的笑聲也是歡悅的,口齒已經非常清晰但仍帶著四歲孩子特有的奶氣。

他緩慢地抬起手,抓了些樹籬上的雪,很冷,他握緊,雪化為寒水從他的指縫拳間流下。

四年……

滿耳是她和孩子嬉鬧的笑聲,他聽著,嘴角也不由地浮起淡淡的微笑。這匆忙的,毫無痕跡的四年,他幸福嗎?她幸福嗎?

他走到院門口,丫鬟們都笑著看美璃帶著允恪在滾雪球堆雪人,美璃時不時團一個小小的雪球哈哈大笑著往允恪肥肥的小屁股上打。允恪也不服氣,團了雪球向媽媽亂丟,惹得美璃左右躲閃。

「阿瑪!」允恪瞥見門口的他,燦開笑容踩著雪向他跑來,四歲半的他,格外依賴父親,只要一見到阿瑪就纏著不放。

靖軒習慣地抱起他,為他拍去身上的雪痕,眼睛卻眷戀地回味著美璃臉上已經散去的俏皮笑容。

「王爺,您回來了?」她向他微笑,笑容柔和文靜,卻好像一副專為他準備的賢妻的表象。

「嗯。」他點了點頭,抱著允恪,伸手拉著她因為玩雪而冰涼的手一同進屋。

她順從地被他拉著,眼睛卻看向已經嫁人的月墨,吩咐她把院中的雪掃了去。

每每是這樣無心的瞬間,最深地刺傷他的內心。

失望,臨近無奈的失望。

她是個好妻子,對他噓寒問暖,小心服侍,對素瑩也恭敬有禮,對允玨疼愛有加。這四年,她從不讓他操心,可是他知道,四年,四十年……他再也走不回她的心裡,她的心,全都撲向她的兒子。

她終於是他的妻子,她的心已經順服了,但……卻不再是他想得到的美璃。

她已經為他充了個手爐,溫柔小心地放在他的手裡,她向他微笑:「餓了麼?今天有你愛吃的點心。」

他點頭而笑,原來他也不是幸運的人,上天給了他一些,必然也要奪走一些。他,也認了。

飯後,怕允恪纏得他發煩,美璃帶著他玩七巧板,靖軒坐在書案後的暖椅裡,手中拿著白天沒有忙完的文書,默默看一母一子坐在炕上遊戲的神情。

她已經二十二歲,與允恪玩遊戲時的生動表情,讓他那麼熟悉,那麼留戀。雖然這發自真心的笑容並不是為他展露,只要還能看見,他已經滿足。

每當這種時候,他就會有些不甘心地感激允恪,是允恪死死拉住他深愛的那個女人,沒讓她徹底地消失在這世上。

看了一會兒,他淡淡地吩咐了一句:「備水。」

丫鬟應聲而去,美璃也心知肚明地親了親允恪的小臉,親自把他送到門外,眼巴巴地看著他被乳母領回房間。但她回來的時候,臉上依舊帶著溫和的微笑。

他看著她的笑容,心裡會瞬間空落落的,然後,習慣。

溫熱的水滿滿地漫到他的脖項,他覺得呼吸有些壓力,心口悶悶的。嘩啦,嘩啦……輕微的水聲,是身後的她在為他擦背。

「美璃。」他又忍不住叫了她一聲,其實他並不知道自己要說什麼,漸漸的,他越來越不知道要和她說什麼了。風平浪靜的過了四年的歲月,他們彼此熟悉,心底的陌生感卻無聲無息地在積累。

「嗯?」她的手那麼溫柔,是的,她和他已經太熟悉了,同浴,同眠……天經地義。

他搖了搖頭,表示沒事。

「素瑩快生了吧?」她擦著他光潔結實的脊背,口氣雲淡風輕得讓他簡直無奈。

「嗯!」他不怎麼耐煩地哼了一聲。

夫妻,他真是太深刻的瞭解了這個詞的意思,他和素瑩是夫妻,和美璃也是。戀人需要愛情,夫妻……不需要!

「你想要個女兒吧?」她問,其實她很想要個女兒,非常想,但她不忍心再生個孩子來分享允恪的母愛。她愛允恪已經入了癡。而且,她也不想再生一個注定身份尷尬的孩子了,她負擔不起那麼多歉疚。

「隨便。」他站起身,她也連忙從水裡站起來,擰乾毛巾為他擦拭。他跨出浴桶,上炕蓋被躺下。每次聽她這樣坦然地說起素瑩,允玨,包括素瑩即將要生的孩子,他都忍不住煩躁。

她擦乾了自己,穿上內衣卻沒立刻上炕,桌上放著一碗已經溫熱的湯藥,她認真地喝下。

他看著她,這藥她已經喝了四年,並不避諱他,他也沒阻止。雖然每次想到她不願意生一個他的孩子,他會一陣懊恨心痛,他冷酷地笑了笑,他不缺孩子,他也不要她再生一個分走她的心,允恪已經得到的太多,再生一個……留給他的,就更少了。

他沒有吹熄床頭的燈,她情動時的表情,沉迷慾望的迷濛眼神,他都愛得上了癮,是他讓她這般歡愉,他可以這般的滿足她,取悅她,互相得到的時刻,他的心是踏實的,是熾熱的。

她已經不再被夢魘困擾,睡在他的臂彎裡時常露出甜美的笑,無法入眠的他明明知道,她……夢見的並不是他。

誰在乎?流年變成什麼樣,流年裡的他們變成什麼樣,誰在乎?

懷中是溫熱柔軟的她,他閉上眼,只這刻的安心和滿足,就夠他過一輩子的!

門被輕輕地敲響,允恪小小聲的,故作可憐地喊:「阿瑪,額娘。」

他懷中的她驚醒地一顫,允恪的一切都讓她無比敏感。他暗暗歎氣,把枕畔的內衣拿過穿好,美璃也醒了過來,一邊答應著允恪的呼喚,一邊慌張穿衣。

收拾整齊,靖軒才下炕開了門,允恪一下子跳進來抱住他的腿,「阿瑪,我害怕,我要和你們一起睡。」

美璃垂下眼,看著房間角落沒被照亮的一處黑暗,沒說話。

靖軒皺眉,抱起腿上的小娃娃,「穿這麼少就來了?你奶娘呢?」

雖然她沒說,他又如何不知道她的意思。

「奶娘睡著了,她不如額娘香。」允恪往他的懷裡鑽了鑽,狡黠地眨了眨眼,明顯是討好的謊言,「也沒阿瑪香的。」

靖軒抱他進被窩,死摟著他,頗有報復他說謊的嫌疑,「我香是吧?睡我這邊。」

「嗯……嗯……」允恪撇著嘴,「其實額娘更香一點兒。」

「要麼和我睡,要麼回去和你奶娘睡!」他強橫地壓著想爬走的允恪。

美璃忍不住笑了笑。

「好吧。」允恪失敗地甕聲答應,被壞心的阿瑪制在懷中,扭了一會兒終於睡著。

美璃為父子倆拉好被子,緊貼著靖軒的背躺下……是的,就靠這份溫暖,她也可以過一生。
第45章 燈會

零零星星的炮仗聲從院子裡響起漉滭澈漚,彰徹徶慺為過年增加了喜樂的氣氛。孝莊笑呵呵地喝著茶,心情十分歡快嗽嘔嘍嘓,蒸蒻菣萒她招呼宮女把各地進獻的稀罕水果食品都為各位福晉端上,還特意要玉安去院子裡看著那些放炮仗的小男孩們潳滽漟漺,廑廜廓廒囑咐他們要當心,千萬別淘氣受傷。

美璃和素瑩坐在同一張炕桌的兩側餃餌餉餅,摟摓撂摝同來的嬤嬤提醒素瑩剛坐完月子不要吃太寒涼的食物,水果也不要吃。剛生了個女兒的素瑩比之前豐腴蜴蝂蜭蜩,銑鋮銕銍有種屬於少婦的特殊艷美。

同來拜侯老祖宗的福晉們都互相談著孩子的事,彼此誇獎著,很少人說起允恪。關於允恪的流言漸漸平息了不少,但言談謹慎的女人們都不願談起這個話題,尤其當著素瑩的面。

比起美璃的沉默,素瑩比之前健談了些。美璃聽著她們說笑,默默地為允恪剝瓜子仁兒,等他和男孩子們放完了炮仗回來好吃。距離很近,她聞見素瑩身上的香味變了,不再是馥郁的茉莉香,而是種恬淡的柔和的清香,她也叫不上名字。素瑩一直很會打扮,就連細節都毫無瑕疵,她也把允玨打扮的很好看,剛才福晉們還為他的小袍褂的面料樣式讚歎不已,紛紛問素瑩在哪兒能買到料子,在哪家店舖裁製的。

素瑩說了店舖的名字和產地,福晉們咂舌點頭,心悅誠服,都說:是那家的啊,怪不得。

素瑩說的店舖她也聽說過,都是貴得嚇死人的地方。即便靖軒總是給她不少錢,謙王府的地租也一直當成她額外的收入,她還是不能給允恪去那麼奢侈的地方做衣服。小孩子長得快,相當于謙王府一個月地租的一件小袍子她還是無法負擔。她的錢用得很謹慎,都積攢下來為允恪將來打算。

外面起了喧鬧,皇上和幾個親貴都說笑著進入內殿,福晉們紛紛起身迎接自己的丈夫,美璃守禮地跟在素瑩身後,靖軒坐了素瑩剛才的地方,美璃規矩地站在靠近素瑩的一側,等她坐下,才坐在宮女為她搬來的秀墩上。

沒寒暄完畢,男孩子們都放完了炮仗跑進房間,紛紛往熏爐周圍靠,個個凍得小臉兒紅紅的。

孝莊一疊連聲地催促宮女嬤嬤們為他們弄點兒熱乎的湯水,最得寵的太子胤礽撒嬌說他想喝油茶,老祖宗趕緊吩咐下去,所有的孩子都喝油茶。

允恪一直拉著胤禛的手,承毅的兒子泰劭也站在他們身邊,雖然相差幾歲,他們一直非常投緣,感情比與自己的親兄弟還好。油茶端上來,孩子多嬤嬤們照顧不及,美璃擔心允恪會被燙到,別的福晉都沒動,她也不好走過去。年長些的胤禛細心地拉允恪坐下,為他攪拌吹涼,頗有大人樣子一勺勺喂允恪吃,看得大人們直笑。

素瑩看得有些不是滋味,尤其老祖宗還笑著說允恪泰劭和小四居然那麼親近,真是難得,平常四阿哥不是太合群的。

原本坐在南炕上玩的女孩子們因為不冷,也沒怎麼吃點心,都紛紛下了炕找男孩子們遊戲。

兩個女孩子因為爭著給允恪擦嘴還打起來,都哭了,被嬤嬤拉開。

孝莊哈哈大笑,戲謔地看著靖軒,「不愧是你的兒子,連招女孩子喜歡的特性都一個樣兒。」

說得靖軒一笑,忍不住看旁邊的美璃,美璃也笑了,屬於他們共同的記憶瞬間甦醒,少年時,他是那個冷冷不回應的少年,而她是為他打架哭泣的少女。目光短暫地交匯,她迅速地避開,心還是為老祖宗那句逗笑的話刺痛,記憶因為無法抹去……所以疼痛。

看著幼小孩子們演出的似曾相識的一幕,她才想起,曾經她竟然那麼喜歡過他,這些心情都在生活的永恆流逝中被遺忘了。

「阿瑪,阿瑪。」允玨撲到靖軒的腿上,「今天不是說好一起去看廟會的嗎?」

靖軒點頭,「嗯,阿瑪答應的,沒忘。」

素瑩發覺他又看向美璃,壓制了內心的怨懟笑了笑,盡量讓自己的口氣自然,「就是啊,我們一家三口也很久沒有一起去玩兒了。」她突然想給美璃點兒顏色看看,這些年美璃得到的已經太多!

靖軒的眉頭輕淺地一蹙,既然素瑩這麼說了,他剛才想說一起去的話也不好再說出口。

暗示,美璃聽懂了。

她也看見允恪眼中瞬間點燃又乖巧隱去的期待,他的這種乖巧和體貼,讓她疼得鑽心刺骨。她從沒向他解釋過,他卻好像與生俱來的懂得,阿瑪不光是他一個人的,似乎也明白了,比起允玨,他欠缺了什麼。他從不向她詢問,她為他的懂事而更加心疼。

大家又都談起今年的燈市如何熱鬧繁盛,都是皇上英明,帶來了如此盛世繁華。已經去過的都滔滔不絕地說起燈市上的新鮮事,都是各地進京的特色商販,值得一看。

皇上也被說的興起,提到三天後的元宵節宮裡舉行盛大的燈會,邀請親貴重臣都來,好好喜慶一番。

大家都告辭而去,美璃特意留下多陪老祖宗一會兒,也好讓靖軒帶著素瑩母子從容離去,她和允恪不必那麼尷尬。幸好有胤禛和泰劭,允恪玩得十分開心。

老祖宗對剛才的一幕也看得心知肚明,並不點破。大家走後,吩咐玉安把格外給允恪的新年賞賜拿來,十分優厚,美璃感激不已。

回去的路上,允恪坐在她懷中默默不語,剛才的笑容都沉寂在他已經顯出過人俊美的娃娃臉上,但他不要求,不提問。

身為庶子……這種敏感,或許是命定天生的。

轎外人聲喧鬧,節慶的氣氛十分濃烈,美璃俯下頭,貼著允恪柔嫩的小臉,「允恪也想去燈集嗎?」

允恪沒有立刻回答,但畢竟是個沒到五歲的孩童,猶豫了一下還是老實地說:「想。」

美璃輕輕笑了,「我們先回家換衣服,叫上月墨她們,我們也熱熱鬧鬧地趕集去,好麼?你喜歡什麼,額娘都給你買。」

允恪這才笑了,連連點頭。

燈集上的人實在太多,好像整個京城的人都擠到這裡似的,美璃不得不緊緊拉住允恪的手,後悔沒帶幾個侍衛來,允恪長大了,再也抱不動,小小的他陷在人群裡十分辛苦。

她努力地使他高興,陪他玩了飛鏢,套了圈,幸好她少時的頑皮讓她精通不少小孩兒的玩意,為他套中了大獎,一個漂亮的瓷老虎,允恪歡呼雀躍,十分興奮。

一份糖葫蘆攤子前分外擁擠,他們的糖葫蘆串得格外長,頭一個山楂大得像海棠一般,十分難得。允恪對他們招牌大糖葫蘆十分嚮往,美璃和他凍得渾身哆嗦還是親自排在長長的隊伍裡等候,終於買到兩尺多長的糖葫蘆時,母子倆都興奮不已。糖葫蘆太長,只有別人拿著才能吃到,允恪堅持讓額娘吃第一個最大的山楂,美璃拗不過他,提議一人吃半個,允恪拍手大笑著同意。

拿著沉甸甸的糖葫蘆給允恪吃,允恪也奮力用小手舉著餵她吃的時候,母子二人都笑得非常開心,美璃覺得很多年了,她第一次能這樣放聲大笑,允恪的童年似乎也延續了她的童年,允恪的幸福,就是她的幸福。

人群傳來輕微地抱怨,四個精悍地侍衛從熙攘地人群中開出道路,向後閃的人險些撞到允恪,美璃趕忙背身護住他。

她聽見熟悉的小孩笑聲,不想回頭看,不想讓允恪看,順著允恪的目光,她蒼白著臉色轉過身。靖軒抱著允玨,素瑩笑著挽著他的胳膊,有說有笑地走在侍衛開出的道路上,旁若無人。

她的心痛了,代替允恪痛了。

他的丈夫和另一個女人幸福走過,她已經認了,麻木了,但允恪呢,他看到的是他崇拜喜愛的阿瑪抱著他的弟弟走過,而不是他。

果然,孩子的笑容慢慢凝固,剛才還令他雀躍不已的糖葫蘆也遞給身邊的月薔,無心再理會。

「允恪……」此刻,當額娘的她什麼都說不出來,她要如何安慰他?

「走吧,額娘。」允恪突然擠出一個笑容拉起她的手,還太年幼,他的笑容喬裝得並不完美。

她突然眼睛刺痛,她寧願他哭鬧。

「允恪還喜歡什麼?額娘給你買。」她克制嗓子裡的哽咽。

允恪搖了搖頭,走了幾步突然小聲說:「如果能買到一個阿瑪就好了。」

美璃的嘴唇哆嗦了一下,周圍的喧鬧彷彿都是另一個世界,無力的絕望感再次擊潰了她。她突然意識到,她的允恪長大了,光是她給予全部的愛……已經不夠。



第46章 上元

各色精美的花燈把整個紫禁城照如白晝,越是這樣炫彩繽紛的夜晚,越能體現豪奢的風流繁華。

美璃坐在每個橫樑都掛著燈籠的長廊裡,福晉命婦今日來得極為齊全,能被皇上宣進宮中賞燈也是求之不得的榮耀,所有人都在歡聲談笑,燈光和笑聲,把富貴榮華的太平景象烘托到了極致。

美璃看著身邊在風中搖曳的炭火,沒感到一絲暖意。揣在她懷中的八部八陣圖好像一塊冰冷的石頭壓得她要喘不過氣來了。

這幾天她總是被宣進宮來陪伴老祖宗,也一直把圖帶在身上,但是,每當有機會獻給皇上的時候,她總是茫然錯過。她獻出圖的時候,要說什麼,要求什麼?

這種感受就好像她無數次想對靖軒表明允恪的身份。

總是話到嘴邊,突然絕望。

這張圖的確是皇上夢寐以求的,但她能用這圖為允恪換來什麼?成為嫡子?成為世子?成為慶親王?連她自己都覺得這些要求實現起來希望渺茫。

如果……皇上知道承毅哥瞞了他,她瞞了他,一瞞這許多年,皇上會怎麼想,怎麼決斷?靖軒如果知道自己苦苦搜尋的陣圖就在身邊,就在她手裡,他會怎麼想怎麼做?

她並不怕死,也不怕輸的一無所有,她早就一無所有了。君心難測,如果皇上惱恨他們的一再欺瞞,連允恪也怪罪,那她就等於親手粉碎了允恪的未來!

靖軒對允恪本就有心結,她越過他丈夫的權威直接去懇求皇上,他還會支持允恪嗎?

這是一場關乎生死,關乎命運的豪賭,她猶豫,她害怕,因為她輸不起,她的賭注是允恪的人生。

掛在中庭的燈都是精挑細選出的極品,很多燈上都貼了謎語對聯。皇上領著一干皇子親貴逐一欣賞,談笑猜謎。美璃遠遠望著,皇上拉著的是太子胤礽,燈上的謎語也總是先提問當朝的太子,其他的皇子都如同擺設一樣跟在他們身後。有一個謎語難倒了太子,隊伍裡的八阿哥著急想說出答案,卻被跟在身邊的太監偷偷攔住。

這一幕,她是看得如此清楚!

就連皇家,嫡庶之分也是這麼殘酷。光芒都是要給身為嫡子的太子爺,其他人想沾上一點兒都是搶奪,都是僭越!

賜宴開始前,皇上去後配殿更衣休息,這是她覲見皇上又不驚動別人的唯一機會。

把允恪交給乳母安排好,她趁無人注意走進了後配殿,太監宮女都忙碌地進進出出,美璃躲在殿宇與宮牆之間的狹窄夾道,天黑,並沒人發現她。

她靠在冰冷的牆壁上,閉了下眼,只要她把圖獻給皇上,只要她把要說的話說出來,剩下的……只能聽天由命!

剛想閃身出去,她就聽見皇上的聲音從殿裡傳出來,「一塊兒來看看,札穆朗。」

她渾身一僵,札穆朗?素瑩的阿瑪?

他……也在後殿裡?

聲音就在殿門口響起,康熙的語調意氣風發,「你看,大清交到朕手上二十幾年,就有這番景象!」

札穆朗喳了一聲,心悅誠服地說:「皇上英明,是我大清萬世之福。」

皇上突然歎了口氣,「這繁華……是給世人看的,是給鄰邦看的,朕的難處,你為朕管理戶部這許多年,如何不知?」

札穆朗誠惶誠恐地說:「老奴該死。」

「在這種時候,你怎麼能背棄朕的重托,告老而去?」

「皇上……」

「你……這麼些年了,你還是信不過朕?」

美璃緊緊靠在牆上,感覺到臉上的血色在消退,陣陣發冷。

皇上竟然對札穆朗說出這樣的話?

「老奴該死……」札穆朗的聲音發了顫。

「朕少小登基,平三番,攘外夷……這些——都不是朕想要的,滿足的!朕想要的,是個威震寰宇的天朝,是百世稱道的功業。為此,朕不惜鞠躬盡瘁,朕不惜一死!」

「皇上!」

「那麼你呢,札穆朗?」

「奴才……也甘願為皇上一死盡忠!」

康熙笑了,「朕不會要你死!你懂,朕也懂,你現在做的是刀頭舔血的差事,這麼多年了,朕這把刀可傷了你?臣工親貴,悠悠眾口,可傷了你?你的兒子,朕許以高官厚祿,你的女兒,朕給她誥封榮華。札穆朗啊札穆朗,你怎麼還能向朕辭官?」

「老奴罪該萬死!」札穆朗跪下,感激涕零。「皇上待老奴,待老奴一家,皇恩高厚,老奴即便粉身碎骨都不能回報萬一。老奴錯了,老奴有罪,在皇上宏圖大展的時候,竟想獨善其身,實在該死。老奴深知所作所為難有善終,惦念妻兒子孫,方才做此不忠不義之舉,萬望皇上開恩饒恕。」

康熙沉默了一會兒,話都說到這份上,也不必再繞彎子了。「札穆朗,你可還有什麼掛心不下之事?」

「皇上,老臣自知罪孽深重,只求皇上應老臣兩件事,老臣生無可慮,甘為皇上肝腦塗地!」

「說。」

「如若將來,皇上有保不住老臣的一天,請皇上放老奴家人一條生路,讓他們安度人生。」

「朕應承你。」

「老奴之女素瑩,向來被老奴愛若珍寶,她嫁給慶王爺自然是皇上隆恩,可是慶王爺他……老奴懇求皇上,保她富貴平安,不屈居人下,獨享王妃尊榮。」
康熙猶豫了一下,終於嗯了一聲。

美璃閉上眼,無淚可流。

皇上許諾素瑩一生富貴,獨享尊榮,那……她的期望就盡數破滅,改變她和允恪的命運變成空想。

她不知道自己在那個黑暗的角落裡呆了多久,等她再度攢夠力氣走出來的時候,人都走光,只剩值班的太監像看鬼一樣看著她,連問候都忘了。

前殿的宴會也散去,所有人都自便賞燈。

她在花團錦簇中看見了允恪,他正焦急地到處張望,看見她就一臉欣喜地向她跑來,額娘額娘地叫她。

美璃向他笑笑,她只能向他笑。她真是個最無能的母親!

允恪拉著她的手往遠離人群的小樹林去,那兒也掛了不少燈謎。允恪小聲笑著對她說玉安姑姑偷偷告訴他,皇上出的贏得最大賞賜的謎語答案就在小樹林掛得最高的那盞燈上寫著。

那盞燈因為掛得高,所以非常顯眼,但想看清上面的小字,恐怕就要費些功夫。

懸燈的樹下已經有了一夥人,是素瑩拉著允玨帶著好幾個奴才在忙著什麼。美璃黯下眼神,她和允恪有老祖宗的厚待,素瑩和允玨也有。

一個高瘦太監在其他人的幫助下,讓允玨坐在肩頭緩慢小心地站起身,允玨靠近了燈籠,哈哈笑著,連聲說看見了。

素瑩也看見了美璃母子,她笑笑,現在對他們笑越來越難。「我們走吧。」她招呼兒子和下人們。

樹下就剩相依為命的母子二人。

允恪有些失望地抬頭仰望高高樹枝上的燈,他沒有成群下人跟著,只有嬌小柔弱的娘。

美璃的腿突然一軟,她抱住孩子,崩潰地哭了出來,這是第一次她當著允恪這樣放聲大哭。「額娘要怎麼幫你?額娘……」

她真的不知道還能為她的孩子做些什麼。

「你在幹什麼?」靖軒快步走過來,蠻橫地摀住美璃的嘴,「大過年的在這兒哭,驚動的別人你想怎麼辦?」

美璃的神智已經散亂了,發不出聲音只嗚嗚咽咽地抽泣,眼淚從他的手指間洶湧淌過。

允恪嚇壞了,拉著額娘的手連連搖頭,「我不要看了,額娘,你別哭。我不看!沒什麼好看的!額娘,別哭。」

靖軒煩躁又心疼地皺眉,問孩子:「到底怎麼了?」

允恪有些焦急,「我想看那燈上的字,額娘沒辦法把我抱得那麼高就哭了。」

靖軒沒出聲,他當然知道事情不會這麼簡單,美璃失蹤了那麼久,他就快要準備把紫禁城翻一遍了。他來的時候還碰見了素瑩母子……

「美璃,別哭。不想給允恪惹麻煩就別哭。行了嗎?」他盡量平靜地在她耳邊說。

她終於點了點頭,理智和心情都恢復些許。

鬆開了她的嘴巴,他一掀眉頭,「哭什麼?越大越成孩子了。」他故意裝作不知就裡地揶揄,「來!」他解下朝服的披掛塞給美璃,蹲下身拍了拍自己的肩膀,向允恪點頭。

允恪眼睛瞪得大大的,一時有些不知所措。

「來啊,阿瑪舉你去看。」

美璃捂著嘴巴,不讓自己哭出聲,看允恪坐在靖軒肩上,興高采烈地探看燈謎的答案。

靖軒剛把允恪放在地上,胤禛和泰劭就小跑著來了,允恪得意地迎上去,告訴他們答案。跟他們跑去領賞時,允恪還不忘回頭向額娘告別。

「你剛才去了哪兒?」靖軒站在燈火絢爛的樹下輕聲問,「出了什麼大事嗎?」

她看著俊美如昔的他,她實在無力想那麼多了,壓在她心裡的話,她已經沒能力再忍耐,沒能力再去等待一個適合的時機!

「允恪是你的兒子!你是我唯一的男人!」她哭著低喊出來。靖軒愣住。

「我……」她連連後退,腿軟得打抖,「我早該對你說!我早該給允恪一個清白!」她仰望夜空最悠遠的一處,冰冷的淚水都從領子流進胸膛。她哭著笑了,問他,問自己,問蒼天,「就算說了……有什麼用?還有什麼用?」

都沒答案!
第47章 母親

好輕鬆,壓在心裡的糾結說出來好輕鬆!

靖軒抱著她匆匆離開皇城,步履都有些踉蹌。也許他的神色都是異樣的嶄嵺嶁嵼,滱漓漎漕宮道上看見他們的奴才們都露出驚疑的神情。

身體都是輕飄飄的,美璃呼吸著正月裡寒涼的空氣碪碴硾碨,菿萉菧菗聽著他明顯快於平常的心跳,不知道此刻是人生最糊塗的瞬間戫截戩摫,蝃蜘蜒蜮還是最清醒的。

「靖軒。」她叫了他一聲,這是她平生第一次直接叫他名字。

他一抖滾漩漶漯,嗹嘐嘛嘝連腳步都頓了一下。

「這許多年,你欠了我的,欠了允恪的。」她軟軟地偎在他懷裡,終於理直氣壯地說出這句話。

「美璃……」他低聲呼喚她的時候是那麼哀痛。

「我一直怕說出來,你覺得我是在狡辯,是為了允恪欺騙你。我現在……走投無路,靖軒,我只想再任性一次。」

「美璃!」他顫聲打斷她,她說出這樣的話來,讓他如此恐懼和心碎。他受不了。

「靖軒,如果你覺得欠了我,那就達成我的願望!」她笑著看他,甜蜜的,執拗的,他停住腳步,這是屬於少女美璃的表情,他以為今生都再也無法看見。

「你說。」他直直地看著她,竟然希望時間就此停住,世界就此毀滅,這樣……他就能留住她了。

「我要當你的平妻,允恪要當你的世子!」

笑容的背後,有他和她都明瞭的絕望。

這口氣,這心情……她都如此熟悉。就好像很久很久以前,她死緊地摟著他的腰,明知他厭恨地都不願轉回身來看她,但她還是不願鬆手,還是貼著他的後背要他承諾:「靖軒哥哥喜歡美璃好不好?一輩子就喜歡美璃一個人好不好?」

她對他許下的願望——從未實現過。

「靖軒,今生,你能為我實現一次願望嗎?我的願望?」她看著他,眼神卻凝聚在他黑眸深處那幽暗的一點。

他的心,被她的哀求碾成齏粉。

他想答應,想毫不猶豫地對她說好!不是因為他是她唯一的男人,不是因為允恪真是他的兒子!或許這些在已經流逝的歲月裡已經顯得不再那麼重要。只是,他此刻才意識到他的確從未完成過她任何願望,任何一個!

但他真的無法給她一個明確的答案。

他的猶豫,讓她閉上了眼。

其實每次向他提出願望之前,她心裡比誰都明白,不可能實現!每次向他的許願,增加的只是絕望。

他一路抱她上了馬車,吩咐侍衛丫鬟好生護送她回府。臨行前,他也上了馬車,把她摟在懷中。

「美璃,不管如何,我要去試試,我要為你努力一次!」

她的心驟然抽痛。

他似乎不想面對她的回答,飛快地閃出馬車,消失在幽暗的宮道裡。

她掀開車簾,望著他消失的方向。他說,他願意為她試一試。

躺在自己房間暖呼呼的被子裡,美璃盯著床腳立著的銅燈火苗。他去了很久。

允恪從宮裡回來,來房裡撒了會兒嬌,確定額娘沒事才安心地跟著自己的乳母回房。

直到第二天的午時,靖軒才鐵青著臉徑直從外面快步走進她的臥房,他摟她在懷中時,她單薄的內衣都抵受不住他朝服上透出的寒意。

他的臉色很難看,她溫順地靠在他懷中沒有掙扎,其實他去的時候她已經知道結果。

慶親王再大也大不過天!他還是臣子。君威……她體會的比他深刻。

「美璃,再等等!」他收緊胳膊,「相信我,總有一天,我會達成你的願望!」

她無聲地笑了,總有一天?不過,她竟然已經滿足了,他沒再丟下她不管,沒再對她的願望嗤之以鼻。

皇上下了聖旨,派靖軒去江南辦差,即日啟程。

美璃用心地為他打點了行裝,她明白,他一定和皇上鬧得非常不愉快,嚴重得皇上竟然要遣走他,近期不想見他。

素瑩的態度也變了,從置之不理到有心壓制,得知靖軒向皇帝提出改立平妻的要求,她再也無法處之泰然。為了保住正妃的地位,她捨棄的,容忍的還不夠多?現在,美璃竟連她唯一憑借的都想奪去,不!辦不到!

正月過完,皇上開始在親貴近支中挑選合適的孩子作為皇子們的伴讀。去見上書房師傅的那天,允恪顯得有些興奮。

美璃為他整理著儀表,她對自己的兒子有信心。

考試回來允恪更加開心,他告訴美璃他答得很好,師傅也連連讚許他。他一定能過關,一定能和胤禛哥哥一起讀書,天天見面!

他的歡樂也是她的歡樂。

甚至,她想寫信給遠在江南的靖軒,讓他也分享這份愉快。

公佈伴讀名單的時候,允玨被選中,允恪卻落選了。

允恪很沮喪,悶在房間裡連她也不肯見。美璃不平地進宮去問情況,負責此事的太監總管很簡單地回答了她:只有宗親嫡子才有資格!

美璃聽了,再沒爭辯一句。

回府的路上,她一直沉默,下了轎她已經拿定主意。

先去允恪的房間看他,允恪畢竟是個懂事體貼的孩子,他已經不再鬧脾氣,甚至還笑著偎入她的懷裡,對她說:「額娘,允恪不難過了。就算不和胤禛哥哥一起讀書,我也會好好用功的,學得和他們一樣好!」

美璃含笑撫摸著他烏黑的辮子,點頭。

學得一樣好……又有什麼用?小的時候就被排除在未來掌權者的圈子之外,長大了,再優秀,也不過是個空有封號的貝勒,永遠也無法抓住實現抱負的權柄。僅僅因為,他是庶子!

月墨也生了孩子,現在專門負責照顧允恪。原本就老成的她,被歲月磨礪得更加耐心細緻。她知道這對強顏歡笑的母子心裡是怎樣的不甘和疼痛,她也笑著來拉允恪,「讓主子休息吧,她也累了呢。」

美璃走出允恪地房門,又停步回頭,月墨正在為允恪倒水,「月墨……」她喊了她一聲。

「奴婢在,主子還有什麼吩咐?」

美璃笑了,「替我好好照顧允恪。」

她不躲閃了,她何須心虛氣短?她就是要正裝打扮,就是要正式求見皇上。

她還擔心什麼?允恪和她一樣,從生下來那天,也沒什麼值得失去的。

康熙沉默地看著美璃親手遞上御案的八部八陣圖,整個書房就他和她兩個人。他抬起眼,看站在案前的美璃,她沒跪,也沒垂下眼神。這樣的美璃,他沒看到過。

「現在把這圖拿出來,又有什麼意思?」他譏誚地笑笑,他挖空心思想得到的陣圖竟然被她藏了這麼多年!

「皇上,我並不是來和您談條件的。」美璃直視著他的眼睛,已經犯了不敬之罪,康熙只是瞧著她,沒說話。

談條件?她當然沒資格。

藏了這圖這麼長時間,他就是立刻殺了她,她也不該有怨言。

「皇上,美璃是來求您的。」

「嗯?」

「美璃是作為母親替孩兒來求您的。」

康熙終於歎了口氣,「美璃,朕知道,這麼多年你委屈了。靖軒也對朕把話都說絕了,但皇帝有皇帝的難處……」

「皇上。」她竟然打斷了他的話,康熙愣了愣。「元宵燈節賜宴前,我曾來後殿想獻圖給您,聽見了您和札穆朗的談話。」她笑了笑。

康熙抿了下嘴,「既然你都知道,何須還來做無謂的請求?即便有札穆朗敗勢的一天,朕也不會對承諾給他的背信食言。」

「皇上,美璃都聽清楚了。您是承諾他讓素瑩獨享正妃的尊榮,我決不會領您為難。」

康熙皺眉。

「我只是懇求您能讓允恪成為世子。素瑩可以獨享所有的尊榮,因為一個死了的人無法和她分爭。您也是追封母妃為後才成為嫡子的。」

「放肆!」康熙惱怒。

「皇帝哥哥,別生美璃的氣。美璃總是惹你生氣,以後……不會了。」她歪著頭笑了笑。「美璃不是因為獻圖而覺得有資格來懇求您,而是,以一個母親願意為兒子一死的心情來哀求您。」

「美璃……」康熙黯了眼神,他明白她的意思,她想成為正妃,又不違背他對札穆朗的承諾,只有……謚封。美璃對孩子的心意讓他深深動容,他的皇祖母,他的母親何嘗不是為了他和先皇付出了一切。「你忍心丟下允恪嗎?母親對孩子來說,是無可替代的。」他,大清國的聖上,也是個沒有母親的人。

美璃搖頭笑了,眼淚在眼眶裡閃爍卻不肯滴下,「能為允恪盡到母親呵護之責的人很多,但肯為他心甘情願一死的人卻只有我。」




第48章 願望

一縷縷慵懶的熏香白煙從暖爐裡妖嬈升起,美璃含笑聽老祖宗和其他福晉閒話家常。初春午後暖暖的內室,讓人的心情也是悠閒而安靜的。

福晉們說了會兒話就相繼告退了,美璃沒有走。老祖宗以為她今天的沉默是因為允恪的事,外人不在,她柔聲安慰。

美璃突然起身跪下,倒把孝莊嚇了一跳,「老祖宗,以後……請您一定多照顧我的孩子。」

孝莊連連點頭,叫玉安拉她起身,「美璃,不用那麼難過,允恪的人生還長,總有機會給他的。」

美璃微微一笑,是的,她就是他的機會。

謝過老祖宗多年的照顧和厚待,因為前面說起允恪倒也不顯得怎麼突兀,孝莊有些傷感,因為她明白,安慰僅止於安慰,允恪人生雖長,真的有機會給他嗎?

告辭出來,天色已經微黑,從小在慈寧宮裡打混,她對這所宮殿的秘密瞭如指掌。繞過正樓,院子角落有幾間不起眼的廂房,看上去像是倉庫,卻有個年紀不大的宮女在看守。

她壞壞一笑,又有了年少頑皮的感覺,正了下臉色,她走過去告訴那個因為新來所以有點兒呆呆的姑娘,玉安姑姑在找她,托她順便傳個話。

小宮女輕易上當,快步奔前殿而去。

美璃掩著嘴巴笑了笑,推門進入最靠院牆的那一間。充滿慈悲仁愛的慈寧宮,仍舊有一間專門收藏毒藥的倉房,或許這才是權力最本原的面貌。

小時候她好奇地來查探過,對這些毒藥又敬又畏,這麼多年過去,架子上的一些藥不見了,一些她沒見過的補充進來。她輕車熟路地拿起最裡層櫃子裡的精巧小瓶,這毒據說會死得不那麼痛苦,死相也不會那麼恐怖,是非常珍貴的毒藥。

她活著已經太苦太痛,死……就輕鬆些吧。

晚飯是和允恪一起吃的,有允恪愛吃的酥炸鯽魚,她耐心地為他挑著刺,允恪嘰嘰呱呱地和她說起今天和泰劭一起玩的遊戲。

美璃笑著傾聽,允恪長大了,有了朋友,她欣慰又高興。

「允恪,額娘前兩天做了一身新衣服,穿給你看看好不好?」

允恪連連點頭,「額娘是天下最美的,穿什麼都好看。」

美璃呵呵笑出聲來,點了點他的小鼻子,「等將來你有了心愛的姑娘,就不會覺得額娘是最美的了。」

允恪雙手托腮坐在八仙桌邊看她打扮,她穿上新做的寶藍色百蝶穿花褂子,讓月眉梳好頭戴上她最喜歡的那套頭飾。

「額娘,你真太漂亮了。」允恪瞪大眼讚歎著說,小大人的口氣把屋子裡所有的人都逗笑了。

美璃向他招了招手,「過來。」他撒嬌地偎入她的懷抱。

「允恪,你是個大孩子了,以後……遇到什麼事都不要害怕,不要難過,我的允恪是個了不起的人,什麼困難都能克服。」

允恪聽得半懂不懂,只是笑著點頭。

「孩子,記住額娘的話,永遠不要對失去的念念不忘,要珍惜你現在擁有的,記住了嗎,孩子?」

允恪皺了皺眉,顯然在暗暗背誦額娘告訴他的話,雖然他並不明白意思,但額娘要他記住,他就記住。

「去吧。」她招呼月眉月墨,「好好照顧允恪,要像對自己孩子一樣。」

月墨月眉也覺得她這句話有些奇怪,但看她心情不錯的樣子也沒多做猜疑,拉著允恪出去了。

房間裡只剩她一個人,她轉回身看鏡子中的自己,就要離去,她還是覺得看見的這個婦人陌生。

燈火明亮,橙黃的光十分溫暖。

她站起身環視這間屋子,突然也感覺陌生。

目光停留在書案的筆墨上,她笑了笑,就算永別,似乎她還是不知道該對他說什麼。好好照顧允恪?她已經對他說了太多太多遍。她為允恪而死,他還不能好好完成她最後的心願,那她……就白愛他了。

她平躺在床上,都說人走的時候希望自己的親人都在身邊,她卻是個例外。

她不想讓允恪看見她的死亡,也不想讓靖軒看見。

雖然她留給他們的還是這樣一個遺憾的結局。

珍惜,她對允恪說的,也是她想對靖軒說的。

她真心希望他能在她離去後好好生活,好好珍惜目前他所擁有的。素瑩是個好妻子,是個好女人,只要她不來危害允恪,她希望靖軒和她白頭偕老。並非假作善心的許願,她,舒穆祿美璃,其實一直想給慶親王一個幸福的人生,只是……沒做到。

星夜兼程地回到京城,開始是因為接到皇上的急召,走了一半才得知美璃的死訊。

他嗤笑,他不信!

他不是告訴她讓她等一等嗎!他不是承諾實現她的願望嗎?她……答應了呀!

因為他派快馬傳命不許收斂下葬,趕回王府屬於她和他的房間時,一切還保持著她離開時的原樣。

為了保存屍體,屋裡沒有點任何暖爐炭盆,房間的門大開著,凜冽的風一陣一陣地掠進來,所有的簾幔都在瘋狂地擺動,卻毫無生氣。

她就含笑躺在和他有過那麼多愛慾纏綿的床榻上,沒有一絲離別的悲哀。

他走過去,想拉起她的手握住,這才發現她冰冷而僵硬,他能感受到她的寒冷,她卻再也感受不到他的溫暖。

他看著她,就連死,她都沒有留給他隻字片語!

因為被追封為王妃,美璃的葬禮隆重而繁複,直到春末才正式完畢。

被改立為世子的允恪沒有哭,父子倆在美璃死後都沒對彼此說過一句話。

美璃葬在屬於靖軒的陵墓的左側,從他成年就開始修建的陵墓收葬了她以後並未封死,靖軒望著被春天嫩綠植物披覆的山丘……總有一日他也會來。

素瑩的臉色一直青蒼,皇上並未對她阿瑪食言,她的確還是「獨享」著王妃的尊榮。只是,在那個女人走後,她失去了除了所謂尊榮外的所有,包括那個男人。

「素瑩……」他望著山陵淡淡而笑,平靜地呼喚她的名字,「活的時候,慶王妃的榮耀我都給你,死了,就讓美璃獨佔我一次好麼?」

她瞪大眼倉惶後退了兩步。

他就在她驚恐地注視下一指遠處的山丘,「在那裡,我為你單獨修一座陵墓。」

安寧殿的蒲公英又開滿荒涼的院子,毛絮卻被刮散得瀰漫了整片狹小的天空。

「挖!」靖軒冷漠地站在殿門口,「挖地三尺也要給我挖出來!」

今生,他沒實現過她一個願望,他怕,以後再見到她的時候,她還會生他的氣。她說過,她沒實現的願望都埋在地下,怎麼他也要完成一個。

「王爺,這裡有!」

「王爺,這裡也有!」

他疾步走過去看,樹下被挖開的淺坑裡有三塊石頭,她有些幼稚的筆體寫著:「靖軒」「來看」「美璃」。

他咬緊牙,嘴唇哆嗦,這個……他還是無法完成,如果可以,如果歲月可以倒流,他願意來看她一千遍一萬遍。

屋簷下的淺坑裡還是三塊石頭,他深吸了口氣才敢去看,千萬,千萬……讓他能夠實現。

「靖軒」「接走」「美璃」。

他把石頭死攥在手中仰天無聲悲泣,怎麼辦,美璃,怎麼辦?又是一個他無法做到的願望!就是因為他沒有實現這些願望,所以,她把他獨自留下!

康熙三十年,清朝對準噶爾第二次戰爭開始。

「王爺,窮寇莫追!」副將禾乞達拉馬攔在靖軒馬前。

天色陰沉,狂風捲著稀疏的雪花,冷得讓人渾身發僵。敗退的準噶爾殘部一路狼狽鑽入攔在前面的連綿雪山。

「追!」靖軒原本俊美的臉染滿戰鬥中濺上的血漬,因為寒冷,膚色是死白的淡青,那雙冷寂的眼睛顯得更加冥黑。「務必趕盡殺絕!」

馬蹄在陡峭的雪山坡上直打滑,人也只好下馬步行,靖軒帶的兵士不多,百十來人士氣卻還高漲,徒步把敵軍逼入死地,靖軒命令放箭。

敵軍頭領見萬無勝算,乾脆招呼敗軍用屍體為盾反撲近戰,靖軒甩開護衛,拚殺在前。

敵軍頭領原本就豁出命去殺得紅了眼,見靖軒身陷前陣,欺身殺來死盯不放。

在靖軒的刀砍下他頭顱的瞬間,他的彎刀也劃開靖軒的鎧甲,深透肺腑。

「王爺!」護衛慘叫著接住靖軒倒下的身軀。

雪花落在他蒼白的俊顏上並沒融化,他仰望著烏黑的厚重雲層,他深信,烏雲之後必定有他嚮往已久的天堂。

「禾乞達。」血流得很快,他說話都有些喘,「把我懷中的錦袋拿出來。」

禾乞達為難,王爺傷在胸口,取袋必定痛徹心肺加速死亡。

「快!」靖軒發急。

禾乞達顫抖著雙手從他破裂的鎧甲裡拿出還帶著他體溫的小袋子,他悶哼了一聲,卻笑了,「打開!」

雪地上攤放著三塊石頭,石頭上的字已經不甚清晰。靖軒滿是鮮血的手挨個撫摸,拿到眼前細看,極為鄭重地重新排放好順序。

禾乞達哭著看,那三塊石頭是:「美璃」「接走」「靖軒」。

「取雪,給我擦臉。」

靖軒的呼吸已經微弱了,但他依舊笑著,拋下功名利祿他似乎並不遺憾。禾乞達趕緊用手把雪捂化,慌亂地為他擦去臉上凝固的可怕血痕。

他輕輕笑出聲,喃喃自語:「一定要擦乾淨,不然,嚇著她,她就更不會原諒我了……」

不知道是因為閉上眼,還是死亡迫近,他陷入純粹的黑暗,他有些惶急,他不怕死,卻怕她不來接他,「美璃!美璃!」他大聲呼喊。

突然周圍好亮,他不得不瞇起眼,光暈中,笑容如明月春水的她向他伸出手:「靖軒哥哥……」

「美璃!」他趕緊伸手抓住,這次,他再也不要鬆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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